方志敏是闽浙赣皖红军革命根据地的领导人之一,他的被俘无疑是中国革命史上的一件大事。我看过数种方志敏传记文本,也读过一些有关方志敏研究的文章,觉得从方志敏被俘至解押南昌的过程中,还有三个问题没有搞清楚。一个是方志敏终究是哪一天被俘的,存有二说:一个是从被俘后押送南昌的经历,各说各的,基本上是文学虚构;一个是《方志敏自述》的写作地点说错。研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找不到与此事相关的一些原国民党军政人士,这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去了台湾,大多下落不明。但是作者没有注意到,其实还有一个人活着,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就是国民党第八军兼赣东剿匪总指挥部少将参谋长宋澄。宋澄,字弘波,嵊县甘霖甲秀坂人,和军长赵观涛是同乡,都是保定军校三期毕业,后又结为亲家。解放后,他居绍兴,是绍兴地区政协委员,浙江省文史馆员,一位爱国民主人士。他是第一个得到方志敏被俘报告的人,也是方志敏关押上饶赣东剿匪总指挥部两天期间的直接见证人。他会晤过方志敏,《方志敏自述》就是方志敏写好后交给他的。
我有两份宋弘波写的手稿(影印件),一份是《方志敏将军被刘振清旅捕获经过的详细情形》;一份是《方志敏将军解押上饶以后二天过程中的细节》,足以补充和纠正上述存在之偏误。历史常常风云万变,宋弘波于1958年被捕了,判无期徒刑,主因是他犯上了“右派分子”的罪名,因此新账老账一起算。这两份手稿是他众多《交代罪状》中的其中两节,存于绍兴县公安局《宗澄案卷》中,今收藏于绍兴县档案馆。1973年,宋弘波死于狱中,幸在“文革”后,政协委员联名写出提案,要求恢复他的名誉,才得以昭雪,我亦有幸在处理提案过程中得以查阅他的档案,将其诸多手迹复印珍藏。宋弘波是民国时期嵊县著名的文化人,时人有“三张一宋”之称,一宋即他。他善诗文,精书法,尤以魏碑著称。他的手稿文笔之流畅,记述之清晰,无疑是研究方志敏烈士的一篇重要文献,也是我市名人著作之掌珠,故将两文一字不遗地录之于下:
方志敏将军被刘振清旅捕获经过的详细情形
一九三五年春日下午,我接到行政专员郭绍阳电话通知说:方志敏已在怀玉山被刘旅捕获云云。我接到电话后,马上走到军长室,适旅长刘振清亦来电话报告,据说:本日派出游击队数组,分向数个地点游击,在怀玉山下的游击部队已将方志敏捕获,详情待明日面禀云云。赵军长即在电话中告以好好看守,特别防范。
次日上午,刘旅派兵押解方志敏将军到达上饶,当即关押于军部卫兵室附近的三间小禁闭室内。不多时,旅长刘振清亦到,我即伴他同见军长。据刘旅长说:“前日据报,近日间接地带时有形迹可疑类似红军便衣兵出没,企图未悉,因于昨日拂晓派兵数组,每组一连,有几组仅配付一排兵力,分向各个平时红军出没地带游动,不意怀玉山游击队发见可疑三五成群、类似红军便衣队散兵,向怀玉山腹道经过,当即将他前后堵绝,勒令勿动,否则将开排枪射击。随即问他来去干么?大都言语支吾,遂逐一搜查。在一人身上搜出印章一颗,刻有“方志敏章”四个字,才知道是方志敏。当初不肯承认,后经再三诘责,乃说“我就是方志敏”,游击队遂迅速将方解到玉山,并以一部兵力布置“后卫队”,以防袭击云云。同时呈出笔记报告一份。赵军长即于看报告后批交副官处严行看押,参谋处准备文电,转报行营。押解南昌法办,可先发一电,我即在报告上盖章,随将报告转交参谋处长高鸿绰照行。此时,赵军长当面奖励刘旅长措施有方,军功第一,刘即辞出,偕高鸿绰到参谋处去了。刘振清呈出笔记报告中叙述捕获情形与面报相同,惟叙述审问经过,指出刘畴西、王如痴、某某三人,也是红军司令员云。这个报告内容我已不能完全记忆,但报告中并无收卖红军内部情报等语,我当时也绝未闻说。往年阅读《毛泽东选集》,叙述此事有为内部奸人出卖一语,我亦颇为诧异,究竟底蕴,实未得知,军部在转报南昌行营报告中亦无此说,因而推知玉山方面对此事极端秘密也。
方志敏将军解押上饶以后二天过程中的细节
方志敏将军解到上饶后,当即由副官处长郑西平接收,关闭于卫兵室附近的三间禁闭室内(合计五人,除方将军外,有三人为高级司令员,一人为卫士),那时,我曾告知副官处长郑西平:“增加卫兵人数,增加外卫兵力及巡查岗位,千万不可出乱子,你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郑西平应允之后,随即布置去了。未几,保安司令郭绍阳也来军部向军长庆功道喜。保安副司令张汉一、上饶县长钟超也到参谋处坐听情况。所有反动官吏莫不以为大功告成,喜形于色,我当然也不例外。
是日下午,我和参谋处长高鸿绰研究草拟对南昌行营报告一件,完全抄刘振清的报告,略加几句按语。另办二年来总结报告一件,此件是高鸿绰起稿,经我修改,叙述二年来反动军事行动的经过,极为详尽。下午四时许,我到禁闭室探看一番。我首先将职务告知方将军,并对他说:“你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可以告知卫兵转告于我。”方说:“好”。我又对他说:“此番将你解送南昌,是情势所必然的。到南昌以后便有生命的危险,这也是情势所必然的。你是否要写几句,我可以把纸笔送来。”方说:“愿写几句。”我随即返取纸笔,交勤务兵送去,并派勤务兵转告副官处长把他脱去手铐,写完之后,立即带上。约一小时,方写了百多字,交卫兵送来,大约说革命必定成功,困难不是失败。他要求夜饭改吃米粥,又要求热水洗脚,均由副官处照办。
是夜,军长招我和参谋处长高鸿绰、副官处长郑西平到他室中,决定明天上午在“后乐堂”审问一次,及布置卫士、照相等。堂上不设桌椅,取阶上阶下对立而语。次日上午十时,军长出场,立阶上,旁立带枪卫士四五名,由副官处长指挥卫兵将方等五人带上,立于阶下,方在前,余四人在方之后。方脚镣手铐,衣短制服,着芒鞋,留小胡子,面带微笑。立定,赵向方说:“你们很辛苦。”方笑而不答。赵说:“你现在有何感想。”方说:“已写了几句,交参谋长了。”赵问:“有何意见?”方答:“听候处置,并无意见。”发音清朗,声不高而悠扬远听。说毕,由照相馆人用摇动镜拍照一张,乃将方等还押于禁闭室内。赵为宣扬自己功劳,将审问照片添印二百多张,到处散发。嵊县有赵所办的珏芝小学一所,该校校长谢自新也居然把审问照片一张在学校办公室内挂了起来。下午,赵军长招我和参谋处长高鸿绰,副官处长郑西平商谈明日一早将方用汽车押解南昌,须准备卫兵两大车可容纳的人数,并小汽车二辆。嘱高鸿绰将报告封好送来。嘱郑西平准备领取悬赏五万元的印领条子。夜饭后,行政专员郭绍阳来见军长,我伴他走入军长室,他报告明日开群众庆祝“剿匪”胜利大会,请求军长主席,并要求届时将方等扶到台上,给群众观看。赵说“可以的”。
次日拂晓,副官处已将汽车、卫兵等准备在大操场路旁伺候。约七时许,大会开始,军长、专员、县长以次发言,尔后由卫士拥方等上台小立,即蜂拥下台,上汽车向南昌疾驰而去。军长赵观涛及亲身卫士另乘小汽车二辆在后驶行。
过了二天,赵从南昌返上饶,对我谈及此番在南昌独有熊式辉(江西省长)办了非常丰美的酒席在省府大礼堂招待他。赵并将领到的五万元悬赏悉数转发刘旅,由刘亲自具领。刘并抽出数百元转送军部各幕僚,我不接受(高处长向我说,我加以拒绝)。听到后来由高处长接受分配(高系湖北人,别号裕如,现住武昌城内)。逾旬日,专员郭绍阳又为庆祝胜利发起演剧二天,高放烟火,烟火中有赵总指挥大功告成字样。
南昌方面,为了方志敏将军被擒,编印“剿匪”特刊一册,内有方志敏将军在上饶禁闭室内所写手迹撕破的半张摄影,及军部审问照片一张,上饶胜利大会照相一张。此种特刊,是行营印发还是江西省党部或省政府印发,我已记不清了。
昨天审讯员问我国民党江西省党部执行委员俞维平,查此人我向不认识,或者他从南昌来上饶,在军部或专员家中(他家中我常去打牌、叫姑娘的)见过一面,也有可能,但我已记不起来了。至于我代表军长出席有俞维平参加的会议,那是没有过的。
1958.5.5,罪犯宋弘波亲笔供词(大拇指手印)
方志敏被俘后,当天用绳子绑缚押解到玉山大水坑旅部,第二天才用脚镣手铐关在装甲车里送至上饶,在上饶赣东剿匪总指挥部关押两夜,第三天即送南昌,过程十分快捷,并不像一些《方志敏传》洋洋万言那样说一路被吊被打,甚至烙身等重刑。也不像有些传记所写的那样,《方志敏自述》是一个长满麻子的胖团长在他被俘后关在团部第二天叫他写的。看来这些都是推测和虚构的
《方志敏自述》所记的时间是:“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九日晚八时”。这是方志敏关押在赣东剿总禁闭室的第一个晚上,写好后当即签上的时间,决不会错。按照这个时间点来推算,方志敏被俘时间应该是一月二十七日,这和当地报纸、专刊所说时间相符。方志敏在南昌行营军法处囚室时,于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写了一篇《我们临死以前的话》,文中说:“在陇首村封锁线上,被敌白军四十三旅俘住,时在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四日上午一时。”(《可爱的中国》,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92页)因已相去五个月,记忆略误。在宋弘波案卷中,确有一本剿匪特刊,我看到特刊上确有《方志敏自述》的半页照片,是全文摄影后再撕其一半影印上去的,故而宋弘波所说《方志敏自述》的写作地点、时间和相关情况真实可信。
方志敏被俘后,赵观涛的任务是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地将他送到南昌蒋介石坐镇的行营,同时送上一份方志敏被俘经过的报告,就可交差了,没有审讯的权力和任务。他之所以要拍一张用阶下囚的姿态审问方志敏的照片,纯粹为了炫耀自己的功劳,以致在家乡到处分送悬挂,用以光宗耀祖。在珏芝小学读书过的许多老人,至今对这张照片仍记忆犹新。解放后,在他弟弟赵雪珍的家中还搜出一张,送往宁波专署。不过,赵观涛审问时,宋弘波就在旁边的房间里隔窗观望,能听到方志敏“发音清朗,声不高而悠扬远听”,故这张照片和宋弘波的一段实情说明,足以澄清许多误传,诸如“赵观涛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方志敏,你危害四省边界,作恶多端,如今兵败被俘,还不下跪服罪。”像舞台上做戏文,滑稽可笑。(本文作者:系嵊州市政协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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