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的创意,石阶,小路,雨意,溪风,在这山水空濛之间,还有一个长衫衣带面剡而咏的古代诗人。一尊汉白玉的雕塑,飘逸潇洒,让我们也立马踏进了逝去的历史天空。我以为就是谢灵运,结果却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诗仙李太白,太白金星下凡了。是吗?李白是恰当的,他是唐诗的代表,与诸多诗家一起,踩亮了光前裕后的唐诗之路。
其实大谢与剡溪,也是慕名而行。更早一些,在意剡溪风物的,当属东晋王家子弟。玉树临风,有“书圣”美誉的王羲之来剡地了。琅琊,苏州,建康,越州,一路南来,他先在山阴道上,做他的右军将军,写字养兰,然后,把眼睛投向会稽之南。他也是行舟剡溪,一路游山玩水。最后无赖得很,直接终老剡地,再也不回去了。此番行来,他与朋友盘桓于明山秀水,留下的典故轶事很多。在剡溪跨流而过的仙岩镇,王羲之渴了,掬山泉而饮,清泉甘甜而寒冽,爽口,又有些刺骨。他强饮一口,从此这里便有了叫“强口”的村落。金庭养鹅,灵鹅放鹤,竺潜讲法,支遁买山,孙绰才冠,许询玄言,这是他与朋友的日常。“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同时代的,还有在剡溪西山炼丹的“抱朴子”葛洪葛老仙翁。后代诗人对这条剡溪的心结,应该是对古人们放浪形骸、纵情山水的缅怀和景仰吧。
今日剡溪,除了偶有渔舟泛流,行舟渡客,只能存于遥远的记忆中。细雨朦胧之间,我们乘车而行,所幸104国道与剡溪几乎平行,我们更能一览剡溪山水之美。神秘面纱,剡溪似乎是一个羞怯女子。但欲说还羞的神情,更撩拨着我们的向往。我们的下一站,是“剡溪之肺”的艇湖城市公园。这里原是一片存水泄洪的湿地,剡溪裁弯取直,正好供市民休闲。黄芦篁竹,白茅翠叶,即使有飘飞的毛毛雨,不少市民还是在走走看看,呼吸一份自然的清新。公园的楼宇庙堂尚在兴建之中,不过已轮廓分明,初具规模,昭示着古朴大气。不少“之子于飞”的白鸟,在沙洲之上,优雅爱惜地梳理着纯白的羽毛,像是一群愿与剡溪共老的美丽精灵!
漫长的中国历史,为什么会有两晋南北朝玄言诗的泛滥、田园山水诗的兴盛?这似乎是一个题外的哲学问题。“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洗我足。”时代风霜,文人们只有超然物外,纷纷逃离政治:江山社稷,与我何干?任何时候,生命总是第一位重要的。朝不保夕的现实,逼迫着那些有识之士,退居山林,与鸟兽为伍。老庄哲学被重新拾起,着宽松衣衫,烧炼丹药,写“此中有真意”的玄言诗,便一一外化出来。儒家们倡导的积极入世道统,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反倒退居其次。从哲学的角度看,人生在于态度。人生无非是个生死过程。在东方宗教与哲学里,儒、道多注意生,人的活着,佛家则关注了死,万劫灭寂,如此而已。而在剡溪这条生命的河流里,似乎积极、消积,朝生暮死,如奶油饴糖,被和谐地调制到一块儿,抱团成球,相互依存,再也分割不开,真可谓宇宙人生之洋洋大观。看看吧,道教的洞天福地与释教的禅院寺庙莲花并蒂,和光同尘,括苍山,天台山,石城山,香烟缭绕,白云如涛,修身养性,有谁还分得清,哪是道童还是沙弥,是仙姑还是女尼?至于儒家的入世态度和有为人生,看看剡北的会稽山和剡东的四明山。出剡北剡东,就是上虞、余姚,与另一位圣人大舜不可分离。姚江,小舜江,舜皇山,百姓的感情纯朴无染,他们感恩舜皇爷,是他重用了治水的大禹,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许配给了这位盖世英雄。而“会稽”更多的故事,则是绕着“三过家门而不入”,记录大禹治水有功和大宴群臣。剡溪仙岩段至今仍被称为“禹溪”或“了溪”。“大禹治水,毕功了溪”,原来,这小小剡溪,留下了大禹治理的最后一个脚印。从此,煌煌青天,大道任行。儒家倡导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剡溪不正是一个值得后人缅怀和追慕的历史陈迹吗?
嵊州是一个盆地,四周山岭,中间低洼,最初的地貌景观应是个积水之湖,或许还鱼游龙跃,锦鳞闪烁的。大禹治水,凿山排水,疏浚河道,开拓成一片宜于人类生存的良田沃土。“剡”是有意味的。翻阅字典,“剡”的义项,只有“剡溪”,像是“曌”,只作武则天的名号。但在嵊州方言,“剡”却多义。它可用作名词,是撬石挖岩的工具,即短钢钎,叫“剡子”;用作动词,则指挖撬的动作,如“剡洞”“剡开”“剡通”,与“凿”意相近。如此看来,“剡溪”就是“开凿河道”之意,它所包含的建功立业愿景,也就不言自明。我们可以想见,大禹是古代治水者的杰出代表,在他之前,我们的先民们一定也进行了类似的种种实践,他们用行动改天换地,改造生存环境,建设家园,也实践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哲理。这与古代神话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脉相承,他们是用“愚蠢”,诠释了伟大。一个民族的韧性,也就这样,深入了骨髓,滋润着血肉,成为一种不可替代的优秀基因。古剡之地,从此风霜无患,如桃花源,孕育和发展着自己的独特文化。“剡溪”之“剡”,后起的意义乃拆字而成,言“两火一刀可以逃”,甚而说“嵊州强盗”,强悍好斗的强盗文化,山林习气,都源于此。但我个人以为,嵊州人确有强悍狠辣的性格,却更多来自春秋战国的烽烟。春秋无义战,中原逐鹿,战火连天,吴越对垒,生死相搏。越国曾屯兵会稽之南,“卧薪尝胆,十年生聚”,行走在复仇路上。同仇敌忾、自强不息的特质,才被不断放大,并成长为地域文化,也就是后来鲁迅先生所研究了的“铸剑精神”。
剡溪的意义也许已经重大起来。从“中国”的意义上说,中华民族的逐步发展,似乎是一个自关中,再中原,再南方的过程。嵊州地处东南沿海,也就归属东夷或南蛮之地,文明之风吹彻较晚的地方。再说越文化只是楚文化或长江流域文化的一个部分,楚文化在中国文化中乃是一个次中心,汉龙楚凤,尽管烛照南天,毕竟只能是地域文化。越文化更在其次。但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大秦帝国一统江山后,始皇帝又焚书坑儒,用“愚民政策”来巩固基业。他在位才十来年,百废俱兴,为什么要安排了一次东行南巡?固然有皇恩浩荡、“威加海内兮恩四方”的夸耀,更多的隐情,是食不下咽、夜难安寝,“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对于自己的宏愿,即以自己为始,子孙后代万世为君的基业,他终究难以放心。因为从认识上,愿望是与之相对立和矛盾的,他难有十足的自信。他的块垒,最担心的,就在越州,在剡溪。于是,他亲自跑来“剡坑”,玩起了“斩断龙脉”的经典游戏。始皇帝最清楚不过,真正的龙脉在文化。在他看来,只有消灭“异己”力量,才能永久强大,才有最深刻的自信。但他失望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文化是强大的,文化的无穷魅力,岂是凭一己之力可以随便消除的?百年之后,研究历史的太史公也欣欣然跑来古剡,徜徉于山水间的大街小巷。从始皇帝的不惜工本,到司马先生的不虚此行,古剡文化在楚文化中有代表意义,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历史地位。后来以越文化为核心的百越文化,在中华文明史上所起的巨大作用,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了。
剡溪,古剡文化,我们还要把眼睛溯向更远的天空——人类的童年。浙江有良渚文化,有河姆渡文化,但今天更有惊人的发现,在剡溪小黄山,我们的先民,九千年前就已经有人类生存生活。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已开始挖掘沟渠,排水泄洪,而且构房建屋,更重要的,是已经开始水稻种植。出土的稻谷实物,把我国稻谷种植的历史,又提前了二千年。中国作为古老的农业国,发现和种植“五谷”,是中国对世界的重要贡献。同时,先民们的生产工具也已经从打制石器向磨制石器演化,还开始了烧制陶器。这一时期,正是世界历史旧、新石器时代的分水岭。古剡先民的活动,融入中国和世界文明之中,是剡溪对文明进程的一大推动。而陶瓷的发展,又成为越窑瓷艺的重要源流。
百年越剧,千年唐诗,万年小黄山,一条剡溪,见证着古老中国的发展进程。剡溪的流动,早已超出河流本身的意义,成了中国文化、文明史的一个精妙背影。后来唐诗之路的延伸,诗人们兴之所至的吟唱歌赋,正是对剡溪作为文化之河的虔诚景仰。
我正在剡溪边上。我家就在剡溪住。我的脚印,重叠着许多大诗人的足迹。我是幸福的。雨雾蒙蒙的天,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晴了。
山水剡溪,诗文剡溪。剡溪,浩荡着清新脱俗的中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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