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再次翻开这本朱自清散文集,重读了其中一篇《南京》。说来也怪,明明是看过多次的文字,此刻却依然像初遇时那般,字字清浅,又字字深沉。晨光熹微时,我仍沉浸书页间,窗外的光线斜斜地落在纸上,恍惚间,台城的蝴蝶、玄武湖的烟水、莫愁湖的荷香,又从纸间浮出,鲜活如昨。

朱自清笔下的《南京》,如一盏微温的清茶,初尝平淡,细品却有无尽的滋味。文章里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是用平实的笔触勾勒出一座城的轮廓,却让人在字里行间触摸到历史的温度与生活的质感。

这座被喻为“古董铺子”的南京城,在朱自清的笔下,每一处遗迹都浸染着岁月的痕迹。他写鸡鸣寺的微雨天,写豁蒙楼的一碗茶,写台城上成群的蝴蝶,写玄武湖的烟水苍茫。这些画面并不恢弘,却因细节的真切而格外动人。尤其是那句“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仿佛让人置身于寺中,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潮湿与静谧。这种细腻的观察与表达,恰是朱自清散文的魅力所在——他总能从寻常处捕捉到不寻常的韵味。

台城上的黑蝴蝶,远看像一根粗的圆柱子,这比喻乍听有些突兀,细想却极妙。夏天的风里,蝴蝶上下翻飞,恍如历史的碎片在眼前浮动。朱自清并未直接抒怀,而是借景生情,让读者自己去想象“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这种含蓄的笔法,反而比直白的感慨更令人回味。历史的风烟,就这样在轻描淡写中扑面而来。

玄武湖的变化,是文中另一处耐人寻味的细节。七八年前“一味地荒寒”,如今“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朱自清并未评判这种变化的好坏,只是如实记录,却让人感受到时光流转的无情与城市变迁的必然。他写月夜泛舟,“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幅空灵的画面。这种白描的手法,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对生活极深的体悟才能驾驭。

而文中莫愁湖的“仙乎仙乎”四字,是朱自清对莫愁小像的赞叹,也是他审美情趣的流露。他欣赏的是“秀逸之至”的脸庞与“柔活之至”的衣褶,而非富丽堂皇的装饰。这种对朴素之美的追求,贯穿全文。无论是清凉山的“滴绿”,还是扫叶楼的“清凉味”,都体现了他对自然与宁静的偏爱。他说扫叶楼“窗外的光景好像满为这座楼而设”,这种物我交融的体验,正是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

不难看出,秦淮河的变迁,是文章中最为沉重的部分。他从早年读《桃花扇》《板桥杂记》时的“沧桑之感”,到后来变成对现实“简直有些厌恶”的直白。朱自清的笔调依然冷静,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对逝去之美的惋惜。贡院的荒凉,明故宫的残垣,雨花台的寂寥,都在他笔下化作一声轻叹。尤其是写到他父亲回忆江南乡试里的场景,从“闹嚷嚷”的点名到“毛骨悚然”的鬼魂传说,将历史的残酷与人情的冷暖交织在一起,令人唏嘘不已。

中山陵的青白二色,在朱自清眼中“有名贵气”。他不喜欢红墙黄瓦的“富贵气”,却对青琉璃瓦的素雅情有独钟。这种审美取向,与他笔下南京的气质一脉相承——不张扬,不浮夸,却自有一种深沉的力量。他写享堂“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这种对比看似批评,实则暗含了对设计者巧思的欣赏。

文章的结尾,朱自清笔锋一转,写起了南京的吃食。干丝、芝麻烧饼、咸板鸭、盐水鸭,这些寻常小吃在他笔下也有了别样的韵味。他比较南京与镇江、扬州的干丝,点评鸭肉的“肥厚”与“嫩鲜”,语气平和如老友闲谈。这种从宏大历史到市井生活的切换,让文章显得更加饱满而亲切。

读完《南京》,最大的感受是朱自清的“真”。他不刻意美化,也不故作深沉,只是用一颗赤子之心去观察、去记录。他的文字如南京的雨,细细密密,润物无声。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落寞,辉煌与沧桑,都在他的笔下化作了永恒的记忆。

南京,对于朱自清而言,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一段无法割舍的情愫。他来过,看过,写过,便让这座城市的灵魂在文字中有了更鲜活的映照。而我们这些后来的读者,透过他的眼睛,也得以窥见那个时代的南京——一城烟雨,半世浮沉。


编辑:何东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