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晨起的鸟儿尚在练嗓,门铃响了。我开门一瞧,哦,是钟点工。
她四十来岁,盖耳短发,一件蓝花暗格的倒开衫罩在结实的身躯上。一进门,她就露出友好的微笑说,今天是第一天,试工,要是满意,往后,你家的卫生我包了。我自然答应。
从楼上到楼下,自顶棚到地板,餐桌、厨具、衣柜、隔断……她犹似智能机器人,所到之处,尘埃绝迹,光亮倍增;整排的落地长窗,若不是护栏和窗花相伴,几疑空无玻璃,连废物桶上的塑料袋也套得整齐划一。中午开饭,我们催了又催,她才上桌。于她来说,似乎没有比干活更要紧的了!未到完工,我就同她达成了雷打不动的君子协定。
丑事不出门,好事传千家。不过足月,小区里又有好几家业主向她发出了邀请。她的一众同行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就在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日子里,几宗意料之外的事儿降临了。
一个阳光朗照的中午,我和妻子正在门前草坪上侍弄盆景,大风过处,一扇纱窗“呼”地掠过妻子脊背砸下,吓得妻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要是再往里一点,脑袋就要成彩帛铺了!望着这扇来自二楼的纱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分明是擦拭过后没有装入轨道之故。只知赚钱,不顾后果。此时,我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反感来。
到了月初,妻子过来问我,你有什么事,老打武汉长途,一打就是半天。我说,瞎讲,没有的事。妻子也不多说,只将上个月的话费明细单递给我。我一瞧,白纸黑字,打印得一清二楚。这是怎么回事?我苦苦思索,蓦然想到:钟点工!她说过,儿子在武汉读大学。再一细察,通话时间正好我和妻子俩都不在家。妻子气恼得连声哼哼。说,真是拉屎不度天亮,难为情啊!我劝伊不要声张,免得被人说小家子气,说,有许多事情眼睛可以看穿,嘴巴却不能说破。妻子也就不再理论。
这一年初冬,中国民间越剧节拉开帷幕,越剧情文化情情满剡城。几位友人借节会的东风来我家欢聚谈心。刚刚坐定,张兄便被博古架上的一尊奔马吸引。它通体浑圆刚劲,三足凌空,左后蹄踏着一只龙雀,仿佛在腾云驾雾仰首嘶鸣。我介绍说,这是友人仿照甘肃武威出土的文物马超龙雀制成的泥塑,送我作纪念的。张兄兴致勃勃,擎起细看,谁知一条马足扑地跌落,众人皆“啊”。我细瞧断处,依稀可见胶粘痕迹,分明是陈迹无疑。突生变故,我顿时意识到不是钟点工惹的祸又会是谁呢!心中的懊恼就像在路上行走踩到了狗屎。妻子再也按捺不住,说过了年,辞掉她算了,等出了大乱子就晚了。我虽未表态,但笼在心头的阴影却是挥之不去。
大年除夕前的一天,我和妻子前往超市购置年货。当我俩拎着大包小袋说笑着回转家门的时候,竟发现厨房窗口烟雾弥漫。妻子惊呼,哎哟,我忘了关煤气灶了!情知不妙的我发疯般赶入家内,但见热气笼室,浓烟熏眼,今日本不应出现在我家的钟点工却蹲在地上收拾不停。见我俩到来,钟点工忙起身,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喘息着说,当时我正从隔壁搞好卫生出来,突然闻到一股焦臭味,抬头一看,你家已冒出大股大股浓烟,我拼命擂门,没人答应,着急中想到有人关窗常常忘记扣钩,便奔到窗前一试,老天保佑,果然,我就推开窗玻璃爬了进来。
瞧着她散乱的头发,水湿的衣衫,还有手背上一道长长的渗血的口子,瞧着变成了怪模样的铝锅,变成了焦炭的蹄胖,还有头顶火迹斑斑的储物柜,心头发狂般跳宕。你想想,要是没有她,火焰漫开,煤气爆炸,我这一生不就走到头了么?我真没有想到,平素静似水流的她却有着隐含不露的智慧和胆魄。诸葛孔明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此时,梦醒的我方知她远非先前我们所猜想的那样薄德,那样自欺欺人,而是有着不同世俗,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亮丽心灵。虽然,她的身上也存有诸般不足,但既然太阳也有黑点,人世间自然不可能有完人了。
晚餐我们以家宴的方式进行,感动莫名的妻子挟菜敬酒,忙个不停。杯盘轻碰发出的声响融成一股亲切之情,弥久不散。待她酒醉饭饱,我即掏出红包,请她笑纳。满面红光的她卷着舌头说,本来嘛,这红包是不能收的,可眼下我正为儿子读书的费用犯愁,就不客气了。接着,她又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俩是好人,平时,我打个电话什么的,从来不说闲话的,所以,我也总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听着她的真情告白,我先是感到意外,随后觉得惭愧,最后简直是震撼了。我夫妻俩的胸怀哪有她说的那样宽广。这多日子来,我们总是以戒备的心态来审视她,以一己之心度她之腹,而她呢?想到这里,我不由浑身燥热,汗出如浆。其实,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要是人们都能像儿歌中所唱的那样“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打开那扇紧闭的心灵之门,外面兴许根本没有什么大灰狼。
夜,度尽劫波的夜,安宁而又静谧。我躺在床上收听平安节目,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平安世界,录放机是谁关的也不知情,待睁开眼,阳光已深情地吻上窗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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