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女,嵊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军区一级创作员,曾任部队文化教员、文学刊物主编等,作品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等,并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日文和韩文。】
我算不上空中飞人,但一年也会飞个十几二十趟。每次坐飞机,我都期待遇到一个安静的邻座,以便度过两三个小时舒适的旅程。最近这一年,学会了网上值机,每回选座位号时,我心里就会想,不知这一次,身边会是谁?因为尽管是自选,照样很盲目,因为你选的时候,邻座还是个问号。
最近一次外出,去的时候我选了16C,结果遇到一个很不愉快的邻座,回来的时候我就选了16D,仿佛为了远离上次的不愉快。那天是正点登机,我走到16D的时候,看到旁边的16E是位女乘客,心下稍安。以我的经验,女乘客安静的概率比较高。
可是我刚坐下还没系好安全带,她就开口了:大姐,这个耳机怎么用啊?我帮她插进座椅的塞孔里,她连忙戴到头上,跟着又问,怎么没声音?我只好帮她调声音,她不断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时空姐走过来了,她一把抓住空姐:这个耳机听不到歌。空姐说你别急,我们一会儿会发新耳机的。
但她就是急,扭来扭去的,坐立不安。当空姐演示安全须知时,她很认真地听,然后大声跟同伴说,我没穿高跟鞋,我不用脱。你得脱。她身边是个年轻女孩儿。那女孩儿为她的躁动不安感到不好意思,朝我笑笑。可她满不在乎,继续锲而不舍地捣鼓着耳机,终于,耳机被她捣鼓出声音了。因为,我听到她开始唱歌儿了,是比较老的流行歌曲,在水一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完了,遇到一个不安宁的女邻。我心里隐隐担忧着。
飞机开始滑动,她忽然取下耳机问我,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我应该怎么做?我安慰说没事的,不要紧张就行。旁边的小姑娘说,你张大嘴巴就没事了。她戴上耳机大声唱起歌来,也许她认为这是张大嘴巴的另一种方式。这回她唱的是《夜来香》,我们就在“夜来香,夜来香”的歌声中飞上了天空。
显然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我的这位女邻座。不过她的折腾并没有让我特别反感,很奇怪。也许是她跟我说话时的语气?也许是她的眼神?似乎都透出一股与她年龄不相仿的单纯和天然。
我开始有意打量她,四十出头的样子,长相很普通,脸色微黑,头发也黑,还亮,这让她显得年轻。围着一条有蕾丝边儿的紫色纱巾,穿了条砖红色的裤子,抱在怀里的包是豹纹的。由此猜测她并不是个家庭妇女。她不但大声唱歌,两只手还翘着兰花指比动作,仿佛在舞台上一般旁若无人,一对银手环丁零当啷的闪耀着。而且我注意到,虽然是戴着耳机在唱,音却很准,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也许,她是哪个县剧团的?或者,哪个街道的业余演出队的?
飞机飞平稳后,她终于安静了。我便拿出书来看。刚看了没几页,她就紧张地取下耳机对我说,我耳朵听不见了,我难受。我说,你吞咽口水试试?她照着做了,露出满意的笑容,嗯,好了。你耳朵不难受吗?我说我也会难受的,大家都一样。她说我不一样哦,我身体很不好,所以有点儿担心。
这让我意外,看上去她挺健康啊。但她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经常坐飞机?我说是的。那你知道这个飞机票多少钱一张?我说如果不打折,加上机场建设费燃油费什么的,要一千六七吧。她听了,朝身边的小姑娘伸伸舌头。
她忽然说,对不起,我问你太多问题了。
我说,没事。
不过心里却越发好奇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她们,去成都做什么?我忽然想,罢,反正也看不成书了,不如和她聊聊。于是我合上书主动问:你们去成都干嘛?
她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去做节目,四川电视台邀请我们的。喏,我们5个!她指指过道对面的两个和身后的一个。原来他们是个小团体。由于我自选的座位,夹在了他们中间。
我毫不掩饰我的惊讶:做什么节目?
她很自豪地说,我们有个“草根之家”,是专门为进城的打工者提供服务的,我们几个都是草根之家的义工,我们就是去做这个节目。
我更为惊讶了,同时又有一种开心和愉悦。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们的“草根之家”,还告诉我她身边的小姑娘是跳舞的,跳得特别好,她是唱歌的,另外三位也都是草根之家的骨干。
我一边听一边庆幸,还好自己开口问了她,不然,就错过了一个美好的故事,美好的人。
她说的这个“草根之家”在杭州,已经成立8年了,小有知名度;他们的宗旨是,“让杭州的打工朋友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这个宗旨让我敬佩,原来他们并不只是提供娱乐交友的平台,还提供技能培训、普法维权等非常实在的服务;让我欣慰的是,当地政府很支持他们,每年都拨款解决其房租水电等基本费用。
其实更让我感动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说她和老公,是在杭州打工时认识的,老公是江西人,做房屋装修。结婚后,夫妻俩苦巴巴地齐心协力地干,渐渐有了些积蓄,生了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是两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中风瘫痪——因为家族性高血压,也因为缺乏医学知识,从来不注意。老公见状,毫不犹豫地把刚买的车卖掉,送她进了最好的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情况很严重,就算保住命,以后恐怕也要躺床上了。但她老公一点儿都不放弃,放下工作,天天跑医院,照顾她,帮她康复。而她自己的乐观开朗,也起了很重要作用。于是半年后,她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慢慢能起床了,慢慢能走路了,直到现在这个样子。
她无限感慨地说,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有今天。
我说,你很幸运,遇到你老公。
她说是的,我老公特别好,人很善良。对我好,对他爸爸妈妈也好。我出院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家车没了。他说车算什么,我们以后再买。我身体刚好一些,就想去草根之家参加活动,他就每天送我,拿自行车推我去,晚上再接我回。
我说,是不是感觉很幸福啊?她说,我们也吵架的。有一次吵架时我生气了,我就说,以后不用你管我,你走你的康庄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老公叹气说,还是你走康庄道我走独木桥吧,你身体不好,独木桥难走。哈哈,我一下就消气了。
我心里暖暖的,为世上还有这样优秀的男人,也为世上还有这样幸福的女人。难怪她显得那么单纯天然,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无须费什么心思去维护他们的婚姻。
她继续在讲:我还参加过“中国达人秀”的选拔赛呢,我讲了自己的故事,唱了一首歌,三个评委都给了我yes。但是我没有再去上海参加复赛了,因为当时身体还不太好。
她讲得很自豪:你上网去搜嘛,可以搜到我们草根之家的事迹,也有我的名字。真的,你去搜嘛。
她讲得很热情:我给你留个电话,你下次回杭州就给我打电话,等我们草根之家有演出的时候,我请你来看。
一直讲到飞机降落,她才停下来,再没提耳鸣的事了。告别时她再次对我说,大姐,真不好意思,一路上都在打搅你,你烦我了吧?
我连连说没有,我很愿意听你聊天,我很开心。
其实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来:我愿和你一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