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离一代名导谢晋离世已有10天。
深秋的暮色已经染上了层层寒意。剡城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就着一缕光亮,81岁的丁一老人抖抖索索地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张老照片前,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
这是一张摄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合照,丁一老人与挺拔不羁的谢晋导演并排直站。他们身后,是书圣王羲之墓地。
“他走了,”老人喃喃地说着,深陷的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他走得太突然了,连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
一幕幕尘封的往事,再一次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一场与越剧有关的情缘
清晨的阳光淡如清烟。嵊县的乡间小道上,疾行着两个矫健的身影。
那是1963年的冬天,一代名导谢晋带着拍摄电影《舞台姐妹》的使命,第一次来到了嵊县,与他同行的是编剧王林谷。此番来嵊,除了讨论、敲定剧本外,他们还准备在越剧故乡寻找拍摄外景地。
《舞台姐妹》讲述的是越剧演员在新旧中国交替中命运转折的故事,它展现了一代越剧人面对困苦和磨难时所表现出的坚强与韧性。可以说,这部电影凝聚了谢晋儿时对不同阶级人群命运差异的懵懂思考。
儿时懵懂的思考,却与越剧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缘。
1923年11月,谢晋出生在上虞谢塘镇。他姓名中的“晋”字,就是为纪念他的先祖东晋名相谢安。1600余年前,谢安在东山隐居20年后,打胜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从而留下了彪炳千秋的不朽功绩。循着先祖的足迹,谢晋就是从东山的古径上走下来,经过曹娥江、剡溪江畔,登上了中国电影艺术的殿堂,从而开始了坎坷艰难而又丰富多彩的一生。
江南水乡,溪流纵横。站在东山之上,登高远眺,就可以望见蜿蜒流淌的剡溪。剡溪是嵊州的母亲河,古往今来,它承载着无数瑰丽的诗句,也蕴育着水袖翻飞的柔美越剧。
上世纪20年代末,正是越剧女子科班开始兴起之时。因为家境富裕,每当有嵊县戏班前来镇里演出,没桌子高的谢晋便经常趾高气扬地骑在长工的肩头上去看戏。
那一年正月,镇里照例请来戏班子,酷爱越剧的谢晋也照例兴致勃勃地“骑马”去看戏。
闲暇之余,目光穿过热闹的人群,他被一个场景吸引住了:在戏台旁一条简陋的小船上,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着一身破烂衣服,正捧着个破饭碗吃冷饭。尽管四周寒气凛冽、冷风刺骨,但女孩吃得津津有味,一副满足的神态。
一种暗流在他心底悄悄涌动。然后,他又默默地看着那位小姑娘吃完饭,脱掉破衣服,换上戏服,精神抖擞地走上台去……
同是人,为什么生活境遇却是如此不同?顶着一轮惨淡的红日,他第一次抬起思索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
差不多注视了整整一辈子。在这期间,尽管自己也饱受磨难,并与恶劣环境作不懈的斗争,但他依旧用旺盛的艺术激情和丰沛的创作动力,将关注的镜头对准了社会底层普通百姓的生活状态,从《红色娘子军》到《舞台姐妹》、《春苗》,以至《牧马人》《芙蓉镇》……他用一生的精力,诠释了自己对时代、对社会、对人生的深刻解读。
一九六四年,《舞台姐妹》剧组来嵊拍摄,全体演职员于越剧之家合影,中排右三系谢晋。
谢晋(左二)与谢芳(后排左一)、上官云珠(后排左二)在一起。
一部与嵊州有关的电影
1964年,漫山的油菜花将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田野映照得愈发青翠。经过半年前的实地考察,由谢晋执导,谢芳、上官云珠等主演的《舞台姐妹》,在仙岩镇强口村的谢仙君庙开拍。
当越剧的咿呀声破空而来,当摄像机在面前缓缓滑行时,沧桑的古戏台前,早已聚满了一团团灼人的目光。目光的起点,来自闻讯赶来的围观者,也来自从嵊县各行各业中挑来的群众演员。这些人,有从嵊县中学挑选来的学生仔,也有从街头巷尾“猎捕”来的,他们在剧中分别扮演讨饭佬、地主、赌棍等角色。
一位叫老牛皋的群众演员更是兴奋莫名,他像猴子一样跃到镜头前,扮了一个鬼脸,惹来了众人的哈哈大笑。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摄制组还到谢岩村、苍岩、蔡家的金兰桥等地拍摄实景。所到之处,无不人头攒动、热情高涨,《舞台姐妹》让当时“搞不明白电影是怎么回事”的嵊县人大大开了一回眼界。
当然,也因为能一睹慕名已久的谢晋导演的风采。
那时候,细心的人们会发现一个细节:谢导经常随身携带一个盛着黄酒的锡制小壶,即使在拍摄时,也会抿上几口。谢导嗜酒如命还是心头烦闷?大家脸上挂满了疑问。这其中,也有时任嵊县越剧团导演的丁一。为此,他还询问了谢导,回答是:似醉非醉时分,最能激发艺术细胞。
因为拍戏忙碌,剧组每天都干得很晚。趁着暮色,收工后谢晋和演员们便驻扎在嵊县越剧之家。那时候,谢晋每晚熄灯总是最晚,而第二天又往往第一个起床。然后,在越剧之家的林荫小道和花坛石凳上,为了一句台词、一个镜头而苦思冥想着。
有一天深夜,谢晋敲开了丁一导演的房门,当时嵊县越剧团正在排演现代剧《八月风暴》,为了排戏,丁一同样夜不能寐。昏黄的孤灯下,谢晋手执一叠照片,向丁一咨询演员安排的事宜;而丁一也谦虚地请谢导为团里的新戏出谋划策,为此谢导还特意安排了一位叫董霖的老演员到现场作指导。
“他是个大导演,却很尊重人。在电影拍摄中,鼓板怎么敲,斗子怎么打,他都会向我征求意见。”直至今日,回忆起当年谢晋的“不耻下问”,丁一依旧感动不已。
在城隍庙拍的“邢师傅临终”那段是《舞台姐妹》的重头戏。一大早,谢晋便郑重地邀请嵊县越剧团的演职员们前去作“指导”。在现场,当拍到“邢师傅弥留之际,嘱咐女儿月红与爱徒春花,要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时,在场的剧团演员们个个感动得潸然泪下。
当然,他们感动的,还有一个大导演虚怀若谷的胸怀……
谢晋与丁一老人在王羲之墓前的合影。
一段跨越四十年的友情
然而,阴霾却一直伴随其中。
就在《舞台姐妹》紧张有序地拍摄之时,文革的浊流已经开始冲决着神州大地。“四人帮”成员之一张春桥对《舞台姐妹》发话了,说一定要批判,而且要按照原剧本来拍,以便成为“大毒草”的经典。
顶着凄风冷雨,谢晋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以一个电影人的执著和隐忍行走着。
那段日子里,因为《舞台姐妹》,还死了五六个人,演员沈浩1966年自杀去世,上官云珠也于1968年自杀身亡,这在当时也是前所未有的,让谢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不光是电影事业,他的人生同样步入了多舛的境地。文革中,父母双双自杀,自己的4个孩子,三男一女,却不幸有两个儿子患有智障。
在困苦的日子里,却总有一道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就是丁一。
作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尽管与谢晋接触不多,但在他心里,谢导特有的人格魅力一直感染着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位那个时代电影的领军人物和代表人物,站在镜头后,燃烧着生命,创造出永恒。
尽管一直勤奋,一直忙碌,但对于这位越剧之乡的挚友,同样让谢晋牵肠挂肚。为此,两人经常鸿雁传书,互道珍重,同时探寻关于电影与戏曲间的融合元素,从中寻找一些创作的灵感。
1988年,年近古稀的谢晋再次来到嵊县找外景地。故地重游,感慨万分。相视一笑之时,时间的那双巨手已在两人的脸上布下了道道皱纹。
金庭、华堂、新昌大佛寺……依旧是黄酒作伴,他们一路行走,一路交流。攀谈中,谢导还回忆起自己的身世,说年幼时家里是个大地主,家财不菲。后来,又谈起自己一个患有智障的儿子因哮喘于多年前去世。尽管说这些时气氛有点沉重,但谢导很快又显出淡然。他坦率地说:“对于嵊县,除了乡情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纽带,那就是从小让我痴迷的越剧。”
那一刻,他俩都笑了,但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剡溪江畔,残阳如血。
一位让时代记忆长存的导演
人的一生就像缓缓流动的河流,总是越走越宽广,越走越磅礴,最终百川归海。谢晋就是这样一条河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流淌着为电影而澎湃的激情。
对于不公平的人生遭遇,谢晋丝毫没有影响自己对电影本真的执著,反而越困苦越坚强。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当人们重新追求人性的回归,重新检视历史记忆的时候,谢晋推出了《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当社会上掀起盲目崇外的风潮时,谢晋便拍摄了抒发炎黄子孙思乡恋国之情的《最后的贵族》;1997年香港回归,谢晋又推出对近百年中华民族的历史进行审视的《鸦片战争》……
在这期间,丁一也正为筹办越剧博物馆四处奔走。一个黄昏,他为收集越剧名伶的遗物、纪念品穿行在上海的大街上,走着走着,便萌生了去看看久未谋面的老友的念头。
敲开北京西路那扇普通的民宅门,保姆回答:“不在,一直忙。”她的身后,谢晋的另一位智障儿子正坐在屋子里,一脸的寂寞。没有太多打扰,丁一便转身悄悄离开了。
谢晋实在太忙了,忙得连陪家人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他去世的两个月前,他那一直疏于见面的长子、曾执导过《女儿红》等片的导演谢衍,于8月23日下午因肺癌病逝,享年59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残酷的现实把谢晋真正击垮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后,他又不断喝酒。后来,在一般人认为无法承受的哀伤中,他再次踉跄着站立了起来。
他放不下自己倾注了一生心血的电影,放不下自己最后的一位儿子,当然,也一定放不下自己钟爱的越剧。
在两年前的“纪念越剧诞辰百年汇报演出会”上,作为上海-嵊州经济文化交流促进联谊会名誉会长的谢导便向大家讲述了自己与越剧的情缘,并表示,自己正准备拍摄电影《浪漫的黄昏》,讲述的也是江南水乡越剧的故事。
可惜的是,《浪漫的黄昏》还未来得及与嵊州的观众见面,一个不知疲倦的生命,却在10月18日母校上虞春晖中学百年庆典的当日,戛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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