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春上,我带学生在嵊县白鹤公社中学实习。该校的王一蕃老师得知我上世纪50年代毕业于绍兴中学,乃将他刚得到的一部当年绍兴中学校长钱叔亮①先生的诗集《迎春集》油印本借我阅读。捧诵一过,深觉珍贵。诗集在大夜弥天年代地下斗争的血火光焰中,辉映出诗人作为一个中共党员独异的风采,足以光耀后世,启迪来者。便抄录一册,携归珍藏。弹指间30多年过去,钱叔亮先生亦在此期间谢世,而《迎春集》却似乎一直未见正式问世,不免有沧海遗珠之叹。整理、出版这类具有革命史料价值的书作,著者家属固当尽力,而有关部门同属责有攸归。乃决定草此小文,既以表示对老校长钱先生的怀念,亦且为诗集能及早付梓作一呼吁。
《迎春集》是一部旧体诗词集。据“前言”称,这是20世纪30至40年代诗人“激于革命义愤,慷慨啸吟”之作,即是说,诗作实与诗人的革命生涯血肉连属,乃诗人质直人格、炽热心灵的激越歌吟。诗人歌吟着他的乐观、自信,他坚定的信念与理想。诗人所处的时代,风雨如磐,群丑跳梁,“疏林豺舞爪,病树猴弹冠”(《岁寒即事》),但诗人却自信力量在我,对汹汹不可一世的丑类报以无情的蔑视:“笑彼瘟神恋暮夜,犹图螳臂抗东风。”(《春日杂咏》)诗集首篇,作于1936年春的《春日杂咏》,尽管眼前“料峭春寒料峭风”,仍是一片凛冽,诗人却已谛听到春日临近的跫然足音,乃在笔下展开一轴春意融融的图卷:“水绿山青春意浓,莺飞草长闹江东,春来春去春仍在,雨露朝阳遍域中。”诗集终篇,则更以《春到人间》为题,浓墨重彩,放笔挥洒出“万里东风自往还”、“大江南北尽朝晖”的无边春色。诗集如此开篇,如此终卷,隐含其间的正是作者“冬天到了,春天难道还会远吗”的乐观信念。诗人以“迎春”两字冠集,此即是其命意之所在吧?歌吟中还漾溢着诗人不屈的战斗意志,慷慨的献身精神。诗人乐观、自信,而于环境的险恶,却又持有清醒的头脑。刊物遭禁,战友牺牲,无不警示着“垂亡豺狼近更凶”(《沪杭旅次寄怀会稽地区诸旧友》)的严酷现实。当此形势,革命者自将愈益显示其沉毅、从容的本色。1947年2月,诗人遭国民党当局逮捕,囚室中写下古风、七绝共五首,展现出一个共产党人铮然的风骨与气节。古风《遭难途中遇旧友》中,诗人以“经霜犹结子”的荞麦、“赖与朔风持”的青松自勉自励,尔后慨然长吟:“死生不足异,抉择当应时;知好如相问,我心古井水。”七绝《奉答探访诸君》则以之奉答友人,表明心迹:“芳草江南处处鲜,敢将衰朽惜残年;秋花不比春花落,自有丹心报客前。”面对生死抉择,惟有泰然、平静、自若,一个革命者临难不苟、临难从容的风姿宛然人前。这不是书斋中的宣言,纸上的装点,而是涌流于血管中的热血,伴着镣索吟响的囚歌!
这次被捕后,经组织营救出狱,诗人随即乔装出走,转道东阳、义乌去沪暂避。途中草就《沪杭旅次寄怀会稽地区诸旧友》:“夜别剡中意气扬,蓑衣笠帽走东阳;风风雨雨肝肠热,到处春光催自强。”诗句意气飞扬,格调铿锵,杨予真先生极口称之,谓“足可用铁板铜琶谱入绍兴高调”(《迎春集•读后记》)。然而这究竟是一次匆匆的离别,与生死与共的战友、与日夕战斗之地的故乡离别,依恋惜别之情乃油然而起:“含情脉脉金萧地,今日杭江回首看”,“彻夜萦回立客里,痴情一片剡山中”。豪情与柔情相激,坚忍中弹跳出几许缠绵,彰显出一个铁骨汉子情感世界温柔的一角。爱愤交迸,刚柔相济,亦乃整部诗集显著的情感特色之一。
避居上海,诗人与中共组织失去联系。这前后三年间的诗作,以相当篇什抨击了十里洋场“罪恶地,藏污薮,纸醉金迷不夜楼”(《长相思•黄浦滩头七首》)的丑恶,更多的则是倾诉了一种孤雁失群、游子思亲般难耐的孤寂与深深的焦灼,究其深层原因,便缘自与组织失去联系的精神苦闷。可贵的是,诗人在困顿中于事业的忠诚,矢志不渝;于意志的磨砺,不曾稍怠。这是诗人自警自誓的歌吟:“策励倥偬马,弥坚云汉心”(《申江浪迹吟》),“天空任健膈,岁月莫蹉跎”(《客旅感怀》)。倔强的奋勉,使诗人在萍踪浪迹中依旧保有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主调。1948年深秋一个雨夜,诗人即兴赋七律一章述怀:“江南九月暮秋时,夜雨绵绵引客思;洗绿山川换旧貌,染红世界喜新姿。寒潮不碍人间火,鹰隼犹集叶落枝;海上冬云销散早,花开日暖岂迟迟?”(《无题》)诗人一反传统骚客“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感伤情调,而欣悦地体悟到,万木为之凋零的秋雨却别蕴有“洗绿山川”“染红世界”的伟大生命力,摧枯拉朽的秋气恰是催生“花开日暖”的先机。诗歌别开境界,格调高朗。1986年诗人终获恢复中共党籍,恢复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应有身份。诗人地下有知,自将深感欣慰。
①钱叔亮(1904—1977),嵊州剡源杜塘人,中共党员,抗日救亡运动积极参加者、领导者,参加南鹿学社,善诗文。曾任绍兴中学校长、绍兴市政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