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资产阶级革命者刘成禺著有《世载堂杂忆》一书，记载了晚清至民国时期的人物事迹、政治制度、社会变革等，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外交、教育以及人物等多方面，是研究中国近代史和民国史的重要资料。其中记载有“遁迹僧寮一奇士”这样一则佚闻，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传说有一个名叫郑淦的嵊县人，晚清时曾在和州(今安徽巢湖市和县)当官，任知州一职(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长)。辛亥革命爆发，清廷灭亡，郑淦孤身出走前往温州永嘉，在当地一个叫妙智寺的寺庙里削发为僧，专挑担水、舂米等重活干，朋友家人均不知其踪迹。刘成禺好友冒鹤亭曾任浙江省瓯海海关监督，期间他曾寻访到郑淦。过了一二年，郑淦不知因何病去世。后来在整理冒氏所藏旧书时，得到郑淦书写的一些诗函，此人盖乃奇士也！根据冒鹤亭口述原委，刘成禺觉得可以补充晚清忠义传及民国隐逸传之史料，故而急录下来。

　　根据冒鹤亭(本名冒广生，江苏如皋人，字鹤亭，著名诗人、学者)对刘成禺的讲述：民国初年，他到温州担任瓯海海关监督，期间与当地文人学者互相来往，更留意寻访隐居于山野间的高人隐士。忽然听闻温州郊外妙智寺有一个怪僧，自愿在庙宇里服劳役，凡是劳苦繁重的粗活，都主动承担，任劳任怨，干完活后，就关起门来，在禅房里打坐，诵读经书，不时发出抑扬顿挫的吟诵之声。冒鹤亭听闻后非常好奇，立即打算前往寺里打探究竟。到了妙智寺，进入方丈室，询问长老：“寺内是否有传闻所言这样一位僧人？”方丈答道：“确有此人，法号灵照，不知从何处来，到寺只为出家为僧。”又问：“为何让其担负重役？”方丈说：“这是他自愿苦行的。”嘱咐方丈召引此僧前来禅堂一见，不一会回报说：“马上就来。”然而过了许久还不见前来，再次去召，回报说：“此僧已经到山上砍柴去了！”冒鹤亭此行专为此僧而来，没有见到故不愿离去，依旧在那里坐等。过了很久，有僧人来报：“灵照砍柴已归。”冒鹤亭很是急切，亲自前去拜访，没想到灵照已经关起门来独自诵经，敲门也不答应，敲门越急，他诵读经书的声音就越响。冒鹤亭没有办法，只得返回禅堂，嘱咐方丈说：“应尊重此人，善加优待，免除其苦役。”

　　冒鹤亭返回城内后，将此次行程见闻说给一同做官的嵊县人宋延华听。宋说：“我略知一二，此僧原是我嵊县乡人，榜名称作文熙，清朝末年为官，在和州任知州一职，温州有传说，知府做和尚，想必就是此人了。辛亥革命、清廷逊位后，他放弃官职和家人出走，至今无人知道其下落，大概已经出家为僧了。”冒鹤亭听后大喜，终于知道了怪僧的来历。

　　此年，清室遗老、学者、藏书家梁鼎芬(字节庵)在清西陵梁格庄光绪帝棺椁前叩谒，寄给冒鹤亭一些祭祀用剩的饽饽(类似糕点的祭礼供品)，鹤亭当即书信一封，并附带自己刊刻的诗集及一盒饽饽，派人转送给怪僧灵照。没过几天，灵照回信，赠诗四首，归还其饽饽。自此，冒鹤亭才确认这个苦行僧人便是前清时曾在和州任知州的郑淦，所谓知府，可能是误传。

　　没过多久，妙智寺僧人来报，灵照已经圆寂，不知何病突然死去。寺院僧人收殓时发现有遗书一册，其他物件若干。冒鹤亭闻讯后感觉甚是悲伤，遗憾的

　　是到死都没有见到此怪僧真实面目。后来灵照之弟文煦有书信来，派遣郑淦之子前来，将灵照遗柩迎接回嵊，归葬故乡。冒鹤亭收藏的灵照诗词书信及其弟文煦书函，可以作为史料备存，可惜的是郑淦之子将灵照棺木迁移回嵊县的同时，将郑淦之遗书等物品全都带走了，没有一件留下可以镇守寺庙。

　　上述即为晚清奇僧嵊县人郑淦之佚闻，笔者根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之“遁迹僧寮一奇士”章节原文翻录。由于此奇僧原籍嵊县，引起了笔者的兴趣。查民国《嵊县志》选举志举人篇，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戊子科条目下有“郑文熙”之名，文熙确为郑淦之榜名，与《世载堂杂忆》记载相符；又考光绪《直隶和州志》卷十一之职官志表，在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下有记载：“郑淦，州同，嵊县举人。”州同，官制名称，清代直隶州知州的佐官，从六品，受知州管辖，辖下有州判，郑淦官阶当在知州之下，所谓“知府做和尚”系误传，郑淦是在中举十二年后到和州担任州同一职的。

　　民国《世载堂杂忆》中提及“鹤亭谓所藏灵照诗函及其弟文煦函件，可备史料。”那么冒鹤亭所藏灵照诗如今可有留存呢？不禁心生好奇。据《冒鹤亭先生年谱》记载，郑午昌逝世时，冒鹤亭曾作《挽郑午昌》诗以纪念，诗云：“竟譣龙年谶，谁焚象齿身。填词才不弱，绝笔画犹新。衰老艰相送，荼毗了众因。重泉告灵照，偷活愧陈人。”诗中提及灵照，后有备注(永嘉僧灵照，亦嵊县郑氏子，国变后，弃官出家，家人不知。比殁，余手殓之，并寄其赠余诗于东海，刻入《晚晴簃诗汇》。)

　　查民国徐世昌(号东海)编撰《晚晴簃诗汇》一书，在卷一九八中，有灵照之简要记载：“灵照，嵊县人。本姓郑，名淦，字淼泉。光绪戊子举人，官和州州同。永嘉头陀山妙智寺僧。”内存《答冒鹤亭》诗：“随缘披剃礼空王，顽壳犹能自主张。我只爱尝蔬笋味，人偏疑恋蕨薇香。向生游岳从凭吊，杜老忧时念拜扬。隐显胥关天位置，世间何事苦评量。耻学乡贤梅市卒，懒随丹士葛仙翁。爱佳山水来名郡，称老苾刍作寓公。贪懒谋新符俗谚，度生术乏负宗风。斋鱼粥鼓还朝夕，惭与当年窃禄同。”

　　冒鹤亭即冒广生(1873-1959)，鹤亭为其字，江苏如皋人，近现代著名诗人、学者。民国2年始，41岁的冒广生来到温州，任浙江省瓯海关监督兼温州交涉员，在温州任内五年间，冒广生对地方文化十分关心，改建了当地的名胜王谢祠和诗传阁，又网罗温州文献，编成《永嘉诗传》百卷，还发挥其对版本研究的特长，刻印了《永嘉诗人祠堂丛刻》、《永嘉高僧碑传集》，保存了大量古代诗文和地方文献。在此期间，他有缘结识了灵照，并有书信往来，冒氏有诗赞颂灵照虔心向佛，兼之称道照公诗文清丽，照公乃作《答冒鹤亭》诗以答。诗中灵照简略地陈述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谦称自己道心和道力还远远不够，有负禅门宗风，这自然是照公的自谦之辞，但从中亦可见灵照豁达情怀，其诗写得颇为清雅，笔力遒劲，意味深长。

　　2009年，上海博物馆图书馆出版有《冒广生友朋书札》一书，以纪念冒氏逝世五十周年，是研究冒鹤亭生平的第一手资料。值得庆幸的是，僧人灵照及其弟郑文煦致冒氏的信札各一通均有文字记载，较为珍贵，使得我们对于灵照生平经历能有进一步的认知，故全文誊录如下：

　　(灵照致冒鹤亭书札)

　　日前承示大著，不啻出肺腑以相示，清新俊逸，尚属馀事。忘丑颦效，请勿胡庐。至梁节老助祭梁格庄分得之饽饽，系诒公作纪念品者，区区何德，不足辱之，谨敬完璧，还请什藏。肃此虔福，顺颂

　　鹤老先生日祉

　　灵照槃谭

　　即日上

　　薰诵锦什，钦佩无似。率和数律，录求郢政。工拙勿计，藉答盛情云尔。

　　随缘披剃礼空王，顽壳犹能自主张。我只爱尝蔬笋味，人偏疑恋蕨薇香。向生游岳从凭吊，杜老忧时念拜扬。隐显胥关天位置，世间何事苦评量。耻学乡贤梅市卒，懒随丹士葛仙翁。爱佳山水来名郡，称老苾刍作寓公。贪懒谋新符俗谚，度生术乏负宗风(越俗有“贪懒做和尚”之说，又佛法“度生”二字赅之，余知而不能行，益叹文佛之德不可及也)。斋鱼粥鼓还朝夕，惭与当年窃禄同。

　　前尘回首幻如烟，阅尽沧桑四十年。殿庑篝灯寻鬼哭，衙斋煮酒论民权(丙申、丁酉间，与张君坚伯滥竽国学，连宵闻大成殿有嚎啕声。当月圆，率众排户视之，阒如也。张君语予云，景象如斯，不独京师不可久居，国教与时事亦大有可虑。为士者腾达亦多路，奚必株守场屋？为余甚赞其说。不数日，张君即橐笔随岑西林赴陕臬任。余亦诣吏部谒选，然阅岁方铨缺，故戊戌惨剧尚亲自睹之。又姚君石泉，同年夙契，平日于署内练小队数十人，教以洋操，复手选古今书籍中有关兵略者，令抄胥四五人缮之，固振奇士也。庚子、辛丑间，与予先后莅和阳，酒后心热，询以国势如此孱弱，赔款必日增无已，担荷不胜，当用何术挽回。姚君见无人在旁，慷慨曰，政府不足恃矣，除谋张民权外无他术。当时“民权”两字乏人道过，骤聆之几如晴空霹雳。未几，姚君上书求解职，改赴北洋观光，勤予俱，略濡滞，而恩抚暨马炮营之事又身丁其会)。多言久悔赐徒中，且去今师陶欲眠。泡电悟空人世事，闭关谢客独参禅。

　　华椾郑重赍琳琅，旧梦重牵暗自伤。叔度襟怀难再挹，伯鸾风采熟能详(黄叔蓉先生，桂榜同年也，留试京华时屡过从，一别将念稔。前岁游瓯，诣瑞访之，晤前寮友王歗丈，告以赴沪未返，后遂不再访。今见公所刻《二黄遗稿》。不觉悲从中来。又兰友梁兄鼎埙，字孝通，於节庵先生为昆季行，与予同官甚契，每谭必夜分，每次必以先生之平日行为著述作谈助。此次承公以先生所赠助祭梁格庄所分得之饽饽转以相赠，俯仰今昔，感慨盛衰，出世闲人，又不免重萌烦恼矣)。

　　不求表见文焉用，倘恋浮名衲转忙。笔砚从今焚净尽，鉴予疏懒恕予狂(置身方外以来，平时友好一字不往还，一言不契阔，图清净而已。乃获读大作，见猎心喜，嵬索枯肠，空疏自哂，未齐半部，检点无从，苦哉苦哉。故誓此后不再讨苦吃。知我爱我者，还希谅宥为幸)。

　　(郑文煦致冒鹤亭信札)

　　冒公先生大鉴：

　　敬启者，日昨晤敝同乡宋君延华，述及家兄淼泉在妙智寺作古，并出示奉和先生四律。捧读聆馀，目眩耳鸣，悲伤欲绝。溯自光复后，家兄即离皖省，煦亦疑其有厌世主义。是以二年赴北京，三年到南海，无处不托友朋访查，均无朕兆。不料竟在同省之雁荡打三皈依。至今解脱，知识虽善，才猷未展，可不悲哉。幸而与先生为文字交，得以知其过去。否则徒效忠于清室，没世无闻。先生古道照人，尚祈赐以鸿文而表扬之。家中尚有八十岁之继祖母，舍姪四，长德乂，业儒；次德川，法政毕业生；三德化，入伍生，保定陆军毕业；四德明，浙江工程营中士。此次煦本拟亲自赴温，搬其遗骸回剡，以正首邱。因新近调办厂中庶务，上官不允离职，只得飞函姪辈，令其到该寺料理。并携有宋君延华名刺，令其过境时晋谒崇阶，稽颡叩谢。煦与先生虽未识韩，而宋君延华业已罄述先生道德，不胜钦仰，会晤再当泥首也。肃此，敬颂

　　政祉，并鸣

　　谢悃，诸希

　　荃照。

　　弟郑期文煦拜上

　　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另据冒鹤亭民国4年(1915年)致李审言函云：“头陀寺僧灵照，其人为绍兴人，以举人官安徽。国变后弃家携印绶，爱此间山水灵异，削发为僧，不交一人。弟三访之不见，仅以诗来，而瓯人亦无齿及之者。”按“永嘉僧灵照，亦嵊县郑氏子”之言，灵照盖为嵊县长桥一带人士，惜长桥民国郑氏宗谱今无存，未能详考矣。

　　《世载堂杂忆》之“遁迹僧寮一奇士”之佚闻，可补晚清奇僧嵊人郑淦(郑文熙)之生平史料，今钩沉与诸君分享。

　　(本文作者：现任职于民航嵊州导航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