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剡山峭而水清，钟于人,多好义，劲朴而喜事功，其在有清末造，效韩良狙击[1]、豫让漆身[2]、矐目折臂[3]以赴人之急而不爱其躯者比比皆是。芳烈所播，直使士民愤愤于腥膻夷种[4]之下，此太炎[5]所谓浙东多义旅[6]者，职兹俦[7]也。虽然此奇英之气秉性于壤地者固多，而启发于文质通儒之鼓励奋扬者，其功犹不可泯也。太白[8]之麓有扶义俶傥[9]、博文守约之士曰郭先生，讳瑛，字丙年，晚号汰公者，伯苏父执[10]也，先从德清俞太史[11]于诂经精舍治朴学，后改治史志，复就二戴书院从先师蔡孑民[12]讲船山、南雷之学[13]，并得其革命私书读之，乃知戎夏之辩、九世之仇[14]，爱类之念油然而生。
忆昔先生之言，曰剡民强悍，乡里辄睚眦[15]仇杀，实肇端于钱氏子以周[16]，同祖弟兄，积慊成仇，各购死力以自卫，刑牲雁序[17]，誓共生死，即世所传乌带党、生死会[18]也。自甲午至光绪末年[19]，丁良翰火安国寺[20]，籍其田为学田，始稍敛息，然人心浮动，自此思乱。先烈徐伯孙[21]乃因剡多死士，能效死力，携弟子某[22]循行诸暨、义乌、金华边境，历永康、缙云，绕东阳玉山而至吾剡，风餐水宿，甘之不厌，闻书声琅琅，即窃听焉，遇学究腐儒则拂意走。匝月间，于金华识张恭[23]，永康孙容固[24]，缙云吕凤樵[25]、唐莽[26]，玉山僧大开[27]等十数人，徐皆许为非常之士，可为光复会[28] (时徐为会首)致用者。顾在金华、义乌、东、永之间，则听新孝廉张恭以九龙党名义资号召焉。时光绪乙巳[29]春三月间，会天阴雨，余设教长乐西园书舍，与弟子讲意大利三杰传选[30](新民丛报)，忽有躯干细小之丈夫入室，举手拱曰：“予绍兴徐锡麟也，此次遍历各地学校书客，而参视其教材，无如老兄宜，窃聆之余，使人忘疲，情不自禁，其冒昧而请益焉。”予甚惊疑，初意为江湖笔贩，或冒名假宿之流。已乃见一年少者，为持青盖包袱等事，亦从而入，面沾风尘，色相衣履间咸滓泥污，一见知从远道来者然。予揖之坐，徐即翻予几案，见《方舆纪要》《瀛环志略》、壬寅癸卯《新民丛报》[31]等书，即极口称道，且论列之。
赵伯苏《郭汰公先生传》墨迹手稿
予(按：此或有缺文)发为文，遂足以立懦夫起废疾，使闻者乡往[32]，学者乡方[33]，鼓芳风[34]以扇游尘，爱同胤[35]而齐民德者，皆先生力也。顾先生好隐名，视利禄泊如也，间尝与先烈徐伯孙、剡贤竺谪仙[36]辈过从密议，从不为人道只字以矜其功而伐其能。
值辛巳[37]夏，宁中、锦师[38]先后迁徙剡源之滨，主干者多弟子，皆走石砩问先生起居，时年七十又七矣，而豪兴犹昔，遇大事辄就商可立决焉。伯苏乃以其壮年所经历者，请舒之文传之。先生曰：“予老矣，且颓然衰，绪业学问，两无所就，恐一旦填沟壑，俟子来就予生而传之，子毋以预凶辞。”小子惶恐，让曰：“取逸闻缀之辞可也，传文则奚敢？俟请于慈溪屺怀[39]师任之，当合先生意。”先生跃起狂喜，曰：“陈玄翁，当代文宗，咳唾[40]所及，增光长价。余老友钱罕[41]字太希者，以工书得出入其门，今忽寄我楹联一耦，有‘规模简古人争看；豪气峥嵘老不除’之句，予与罕别卅年，不知其生死，今得其书，殆从持平[42] (时先生胞侄持平防宁波海疆)处知老朽尚留人世也。玄翁之文得子先容[43]，再尼钱罕寓书以请，或不以孟浪见却乎？”小子曰：“善”。亦窃忧先生之衰矣。孰意越年壬午[44]，胡骑[45]突至，婺越之属皆为犬豕窟宅，士大夫蝼蚁走，流离播迁，先生乃病，不浃辰[46]即捐馆舍焉。尤可痛者，先师玄翁亦同于癸未十月间病殁省邸，是则生前不获沾接，以为恨者，其地下定伸眉遇合[47]之奇，共赴泰山之召矣。然东越灵光于兹并绝，后死之哀宁有已时耶！
【解读】
本文录自赵伯苏(1893～1958)墨迹手稿，计五纸，原件藏长乐镇石砩村意庐邢汝躬家。作者赵伯苏系东阳巍山乡绅，与宁波中学校长赵仲苏为伯仲兄弟， 1905年徐锡麟走访婺越名士时在阳山学堂教书。是年，郭汰公在《寿赵苇香六十》诗中自注“绍兴徐伯荪屡邀入同会，因母病不果” (见《剡西郭氏宗谱》)。后就读北平师大，在邵飘萍办的《京报》挂名记者。1925年出任浙江省府秘书，筹备第一届西湖博览会。1927年在杭州创办《三五日报》。因热衷历史学术研究，厌恶党派斗争，从政不久即退居乡里。
郭汰公(1865～1942),名绪彦,又名炳文、瑛、寿白,字丙年,号汰公、太白山人，嵊县石砩村人。廪贡生。善诗文，尤精金石、篆隶，与西泠吴昌硕等交。早年曾执教长乐学堂，后任东阳县中学国文、史地教员。在东阳期间，与本文作者之父为友，门下弟子多知名人士，如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严济慈，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军官训练团总教官韦润珊，著名教育家省立宁波中学校长赵仲苏，省督学卢绶青，锦堂师范校长郭人全，爱国将领郭持平等。晚年回乡致力家乡教育事业，任阳山学堂校董会副董事长。抗战期间，宁波中学、锦堂师范相继迁嵊之太平乡避乱，均与郭汰公有关。
本文涉及许多著名历史人物，如俞樾、蔡元培、章太炎、徐锡麟、竺绍康、张恭、沈荣卿、吕逢樵、唐莽、大开、陈训正、钱罕等，对研究和考证辛亥革命时期的历史有一定价值，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
【注解】
[1]韩良狙击: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韩国贵族张良与刺客伏于河南原阳博浪沙狙击，大力士掷百余斤重锤击秦皇，因误中副车，始皇幸免于难。
[2]豫让漆身:公元前453年，赵﹑韩﹑魏共灭智氏，并将智伯的头骨拿来当酒杯。豫让为晋卿智伯家臣，矢志复仇，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暗伏桥下，谋刺赵襄子。后为赵襄子所捕。临死时，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然后伏剑自杀。
[3]矐目折臂:矐目是古代一种刑罚，用马粪烧烟把眼睛熏瞎。荆柯刺秦王不成，高渐离以布衣之身入秦宫,有人认出这就是荆轲的密友高渐离，秦始皇珍惜他击筑的才能，不愿杀他，就“矐其目”，让他为自己击筑。高渐离以灌铅之筑欲击始皇,未果,被诛。折臂，《晋书》卷三十四《单祜列传》：“又有善相者，言祜祖墓所有帝王气，若凿之则无后，祜遂凿之。相者见曰：‘犹出折臂三公’，而祜竟堕马折臂，位至公而无子。”指晋代的单祜为忠于皇帝，不惜无子掘祖墓，堕马折臂位至三公。以上典故皆指不怕死的义士。
[4]腥膻夷种:指满清皇朝。
[5]太炎∶即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余杭人。清末民初思想家，史学家，朴学大师，民族主义革命者。因参加维新运动被通缉，流亡日本。曾与蔡元培等合作，发起光复会。后参加同盟会，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1917年脱离孙中山改组的国民党，在苏州设章氏国学讲习会，以讲学为业。
[6]义旅:犹义师。
[7]职兹俦:职，担负的责任。兹俦，当今这代人。
[8]太白∶指太白山，在东阳称东白山，在嵊县称西白山。
[9]扶义俶傥∶扶义，扶持正义。俶傥，同倜傥，卓异、豪爽、洒脱不拘。此指豪爽侠义之士。
[10]父执: 《礼记•曲礼上》：“见父之执”。指父亲志同道合的朋友。
[11]俞太史∶即俞樾(1821～1907)，号曲园居士，浙江德清人。清末著名学者、朴学大师。治学以经学为主，旁及诸子学、史学、训诂学，乃至戏曲、诗词、小说、书法等。
[12]蔡孑民∶即蔡元培(1868～1940)，中国近代革命家、教育家。戊戌变法失败后，离开翰林院南下，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1900年来嵊任剡山、二戴书院院长，手订《剡山二戴两书院学约》，提倡新学。而后与章炳麟等发起并成立中国教育学会，鼓吹革命。
[13]船山南雷之学∶指王夫之与黄宗羲的学问。王夫之(1619～1692)是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晚年居衡阳之石船山，世称“船山先生”。黄宗羲(1610～1695)，号梨洲，世称南雷先生或梨洲先生。是明末清初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地理学家、天文历算学家、教育家。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之誉。
[14]戎夏之辩，九世之仇∶戎夏，指满汉关系。九世，清顺治至维新运动兴起，此指满清皇朝统治华夏历九代。
[15]睚眦∶发怒时瞪眼睛。
[16]光绪十六年(1890)庚寅，长乐人乌带党首钱老八、生死党首钱家见以仇树党，附之者互相杀掠，县西骚然。先是知县窦光仪请兵大府，不省，党势益猖。举人黄瑞虞等练乡团，于是大府檄协镇杨春荣、都司杨永贵、守备陈光胜率兵赴剿。时党兵出没无常，监生钱昶以长乐乡团捕之，多就逮，事乃平。见民国《嵊县志》卷二。
[17]刑牲雁序:杀牲盟誓，结为死党，内部组织井然有序。
[18]乌带党、生死会:太平天国后嵊县西乡的反清会党组织。乌带党会众均腰系一黑带。光复会成立后，多改编为光复军，参加武装反清斗争。
[19]甲午至光绪末年:指中日甲午战争到光绪三十四年，即1894年至1908年。
[20]丁良翰火安国寺:丁良翰，字佑宸，号竺生，山东潍县(今潍坊)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光绪十九年(1893)任嵊县知县。三十年(1904)复任。邑西创阳山学堂，籍安国寺田为学产。寺故为安某窟穴，前官调兵，捕兵却，安某益张，以故学堂无所入。良翰火其寺。见民国《嵊县志》卷十。
[21]徐伯孙:应是徐伯荪，即徐锡麟(1873～1907)，绍兴人。绍兴府学堂教师，后创设书局，传播新译书报，宣传反清复明。光复会主要成员。创立大通师范学堂，任安徽武备学校副总办、警察处会办、巡警学堂堂长。1907年7月6日，乘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际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起义失败，被捕就义。
[22]弟子某:与下文“一年少者”同，指徐锡麟学生童济时(1886～1943)，字济川，嵊县下王镇人。大通学堂学生，光复会会员。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随徐锡麟走访婺越名士，联络会党，发展光复会。次年留日学习警监。曾参加光复杭州、讨袁和护法运动。后长期在司法界工作，曾兼代大理院院长。
[23]张恭:字伯谦(1877～1912)，金华人。举人。金华千人会首领。后和永康沈荣卿等人参加反清会党终南会，重组龙华会，势力几乎渗透到了金华、台州、绍兴、处州各个角落。
[24]孙容固:应是沈荣卿(1871～1943)，乳名荣姑，永康人。在永康组织百子会，后会同金华千人会首领张恭和武义的周华昌一起率众加入终南会，重组龙华会，会员2万余人。后加入光复会，曾数次策划反清举事。杭州光复后，在浙江军政府任职。
[25]吕凤樵:应是吕逢樵(1876～1913)，字耀初，缙云壶镇人。龙华会处州首领。加入光复会后在嘉兴温台处会馆任执事，联络会党进行革命活动。光绪三十三年，负责大通学堂校务，参与策划皖浙两省同时起义。起义失败后，隐蔽于缙云、仙居县边界。1911年，赴杭州与陈其美等策划浙江起义，组织光复军，克缙云、永康县，光复处州，成立处州军政分府，为都督。1913年9月，浙江都督朱瑞邀吕逢樵和王金发赴宴，王金发拒绝前往，逢樵回寓后肚痛腹泻，急回壶镇医治无效，逝世时年38岁。
[26]唐莽:疑是清末维新派领袖、自立军首领唐才常之子。革命党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工兵科毕业。曾任岳州镇守司令官。
[27]大开:又名大恺(1853～1908)，东阳玉山(今属磐安县)人。自幼在天台僧寺从师父玄觉习武，立志“反清复明”。云游闽、赣、皖、苏等省，任下觉寺住持期间，在寺内设拳堂，广收门徒。清光绪三十年初，与永康龙华会首沈荣卿、当地武举人陈立光歃血为盟，组织九龙党。三十三年正月，光复会领袖陶成章从嵊县至玉山，与陈立光、大开等商议武装起义。十月，参加嵊县裘文高发起的白竹抗清战，遭通缉，被捕，在东阳城西门外就义。
[28]光复会:清末革命团体。清光绪三十年(1904)冬在上海正式成立，蔡元培任会长。以“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相许，功成身退”为宗旨。宣统元年(1910)冬，陶成章又在日本东京成立光复会总会，推章太炎为会长，在上海、浙江等地组织光复军。浙江以徐锡麟、秋瑾为首，嵊县平阳党、乌带党被编为光复军，参加者达数百人，在光复浙江中功不可没。
[29]光绪乙巳:1905年。
[30]意大利三杰传选:指刊载于《新民丛报》的梁启超《意大利建国三杰传》。
[31]《新民丛报》:梁启超于1903年2月在日本创的半月刊，1907年8月停刊，共出96号，是宣传维新运动的著名刊物。
[32]乡往：向往；专心想望。乡，通“向”。
[33]乡方:方，犹道也。谓归向仁义之道。
[34]芳风：美好的风尚和教化。
[35]同胤：同为汉族子孙。章太炎《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宣言书》 ：“齐民德以哀同胤，鼓芳风以扇游尘”。
[36]竺谪仙：应是竺酌仙，即竺绍康(1877～1910)，金庭乡灵鹅村人。清末著名会党“平阳党”的创始人。因生肖属牛，人称“牛大王”。参加光复会后，任大通学堂襄办。1907年，加入同盟会，奔走呼号反清，积劳成疾，病逝于上海。
[37]辛巳：1941年。
[38]宁中锦师:指省立宁波中学、省立慈溪锦堂乡村师范学校。1939年至1942年间，两所学校均迁嵊之长乐避战乱，一在坎流，一在石下阳，两校隔溪相望。宁波中学校长赵仲苏，东阳巍山人，即作者赵伯苏弟也。锦堂师范校长郭人全，东阳郭宅人。
[39]屺怀:即陈玄翁陈训正(1872～1943)，慈溪人，字屺怀，号天婴。1903年中举，为甬上“陈氏三文豪”之一，系近代宁波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学者。历任浙江省政府委员、杭州市市长、浙江省民政厅代理厅长，西湖博物馆馆长、国民政府参事、省参议会议长等。
[40]咳唾：比喻谈吐、言论。
[41]钱罕:字太希(1882～1950)，宁波慈城镇聪马桥人。复旦大学首期毕业生。拜梅调鼎为师，是近代书法家，小学家。
[42]持平:即郭持平(1894～1980)，嵊县太平乡石砩村人。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宁波防守司令兼宁绍台温戒严司令，中将。1940年8月辞职返乡，被推举为私立阳山学校董事会董事长。
[43]先容:指事先介绍联系。
[44]壬午:公元1942年。
[45]胡骑:指日本侵略军。
[46]浃辰:古代以干支纪日，称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
[47]伸眉遇合:彼此相遇，意气相合，甚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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