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源地带曾有首老少皆知的民谣:“瑠田人当官长,山口人落丝厂,雅璜人种糖棍,郯城人开排厂。”说的是剡源乡四个大村的特点。
先说“瑠田人当官长”。瑠田村本在如今的剡源水库腹地,因造水库,村民有的移到吊家湾,有的分住到邻近各村,现在还留下地势较高的十多户人家。熟悉旧村情况的还能依稀看出瑠田村当年的住宅布局和主要景观。那里山势奇妙,雄峻中兼有秀丽,出名的有三处。进瑠田有两道关:第一道关有形似大象和雄狮的山脉守门,象鼻由西向东盘曲而下,伸向剡溪[1]饮水。鼻端有座五层四角亭,鼻背偏下有座乡主庙。大路从亭庙间穿过,山迴路转,气势开阔。第二道关有大蛇和乌龟守关,数百米长的蛇山从高处蜿蜒而下,直抵剡溪。乌龟山与蛇山相对,龟头是楼房大的巨岩,悬伸在剡溪东侧,头下深潭,路从乌龟颈下通过。两关中间有一座气势宏伟的廊桥,横跨东西两山,长约七八十米,宽约四五米。桥楼内两旁有连柱长凳,有小贩常在桥内卖小吃,也有行人可自由饮用的茶桶水。桥壁开窗,向南回望,象鼻环抱,雄师昂首,剡溪成滩,渚清沙白,箩石累累,溪水喧哗。向北望,瑠田已有半村在望,黑瓦粉墙,鳞次栉比,在翠山衬托下,光亮耀眼。若在桥头仰天一喊,便山鸣谷应,回声轰轰,如远雷滚动,经久不息。传说在古时曾有一大官游历到此,首见大象和雄狮把门,就料定里面必出高官,不敢自大,下轿步行。见了第二道关的大蛇和乌龟,就觉得这里有帝王之气,日后必出帝王,吓得立刻回衙,奏知皇上。不久,便派人到此,在蛇头边造了一塔,把王气镇住。是否实有此事,已无法查证,但那镇山之塔确是存在的。瑠田的山川十分壮丽,得天独厚,
长久以来总有许多人在惋叹:瑠田胜景若能保留到今天,必是嵊州第一,省内少有。据一个老干部回忆:当年讨论造水库时,大坝原定在东坑口,就是仙姑庙进去的转角。那里峡窄岩坚,两山相距不会到现今水库大坝长度的一半;转角进内,开阔平广,库容量大,只是水源略少。在外行人看来,确实是造水库的优等地方。但后来为什么把坝址移到原来的廊桥处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水源少的原因吧。
“瑠田人当官长”。瑠田村人自称有136根三角皮带,就是说有136个军官,因为军官佩手枪,都斜挂皮带与当腰带的皮带构成三角。瑠田人的确有些自傲和张扬,记得我小时去瑠田走亲戚,曾看到村里最显眼的墙壁上有一行标语,原话已记不清,大意是:瑠田人平民出外,当官归来。字有面盆般大,朱红色。那时瑠田200多户人家,当军官的就有136个,那是个什么比例呀。加上乡政府在瑠田,乡长也是瑠田人,大商人、大富豪也有好几个,焉有不自傲的?
不过也有好处,出外的多,见过大世面的多,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自然影响了村风,村人的想法作派自有不同于一般农村的地方。举个例子,瑠田村的水埠头就不同凡响。那里养有许多鱼,大多一尺多长,除了鱼的个头儿大,数量多外,那情景却极像柳宗元《小石潭记》所描写的:“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更令人惊异的是村妇排在埠头洗衣洗菜,鱼儿便混在衣菜中穿梭翻滚作乐,还会和村妇的红素手挨摩亲吻,活像顽皮孩子和母亲搅乱。人和鱼融洽到如此程度,我至今还没有在别处看到过。参加工作后,有次到杭州出差,在花港观鱼时,我就联想到瑠田的水埠头,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难得,因为前者是城市,后者是山村。前者有人管理,后者全凭村民自爱。要是在我村,“白天不捉去,夜里也偷光了。”
另一个我印象深刻的是瑠田小学。学校有个军乐队,春秋时节远足时,队员一律穿白衬衫、蓝长裤,四个小号手特别令人注目,他们挺胸鼓腮,十分卖力地吹着:“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帝带大……”外村的孩子羡慕得目瞪口呆。
剡源乡能够和瑠田抗衡的是山口。山口是名副其实的山口,背靠西白山,面朝广阔的平原,扼守着两座大山出口:从北面的口子进去,沿剡溪,经瑠田,穿通源,翻上王岭,直通诸暨,是嵊州西乡去诸暨的必经要道;从西面的口子进去,经下西坑、挂壁铜锣,高山峻岭连绵不断,直达葛英村、三王堂和西白山主峰,与小崑连接。因为地居要冲,历史上屡有兵争。传说太平天国时山口村曾发生过一场大战,有两兄弟武艺高强,为保护村民不受其害,背靠背力战太平军的两面夹攻,先后阵亡。太平军在我们这里的老辈人口中似乎印象不好,称他们为“长毛造反”,所以抵抗太平军的两兄弟便成为英雄。
但山口出名的却是“落丝厂”的多,据说上海的众多丝厂没有一家无山口人。文革初,红卫兵大串联时,我也串联到上海,在大字报看厌了后,我想到我父亲在上海的好友那里去作客。可是我没有带来地址,怎么办?我想到了“山口人落丝厂”这句话。于是我走进了就近的美亚丝厂,遇到的第一人恰好是山口人,他是丝厂传达室的管理人员。当知道我找雅璜的张云迁后,说:“张云迁我认识,但不知道住址。厂里有个雅璜人,我给你找来一问便知。”他给找来的是周樟源,虽然我们年龄悬殊,未有交往,但面相认识。他一听我找张云迁,就说:“他呀,在曹家渡上海绢纺厂……”在大上海要找一个不明地址的人,原本是大海捞针,我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山口人在上海落丝厂的人多,确是名不虚传的啊。
因为上述原因,山口人行为做事就有些城市气派。他们很重视教育,他们的学校办得早,校舍大,学生多。学校在山口对面,隔江相望,操场边有古时留下的三个高耸的石牌坊,校旁有几家民居,从村口望去,像个村落一般。山口的成年人无论家里有多困难,也要给孩子上学。山口出外做事的人常常会集体给学校赠送图书和文体器具,有一年赠送的是整套军乐。山口村校若同瑠田小学比较,则各有所长,瑠田小学有气派,山口小学有内涵。
其次,上海是国共两党活动的重点,工人运动活跃,所以山口人干革命的多,共产党的干部也多。解放后,剡源乡政府从瑠田移到山口,乡干部也多是山口人。我们村的土改干部钱杏林就是山口人,那时他整日背着步枪,在村中走动,在台上报告,威风八面,一呼百应。直至“文革”前,县委和县府的许多部门都有山口人的身影,光“章”字辈的人就有好几个。
解放初,农村剧团很普遍,大部分剧团演的是越剧、绍剧、秧歌剧,山口剧团演的是京剧《血泪仇》《九件衣》,还有表演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无不显示出城市文化的影响。距今已过去60多年,那20个人唱着:“……咱们的汗珠往下淌,咱们的脸上放红光……”时,那状貌、那身姿、那气势、那歌声还能让我感奋。
“种糖棍”的雅璜村是标准的农村,村民的思想作为无不显出农民的特点。雅璜村现在是大村了,有636户,解放初也有360多户,但上溯300年是个小村,距雅璜一里的金村却是个大村。传说雅璜最早的住户是明末来此避祸的朱元璋的后代,后来又陆续聚集了其他姓氏的村民,但村子老是不发达,就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看,他说雅璜的龙脉逃到金村去了。于是想些办法:在龙脉的逃路上造了个石柱庵,龙只好转头回雅璜,就在龙的回路上造了个回龙庵,庵后的田叫登龙坵,庵的东面造了胡公庙,两者中间靠后造了个石牌坊。为了防止龙另路向郯城溜,又在离村两里的地方造了乡王庙和铁佛庵,庙旁大路两旁各种一棵香樟树,形成了一条伸出挽留的长臂。龙只好安居雅璜,于是雅璜渐渐扩展了;金村闹了几次火灾,衰落成只有百多户的小村。这是雅璜的先祖们用以自夸的神话,不必当真。但雅璜村民特别相信风水神佛却是肯定的,所以雅璜的庵和庙特别多,除上面已提到的外,还有乌珠庵、西坂庵、张陈庙、关王庙、里外土地庙。
雅璜村前有河,村后有溪,坂中有塘,土地平广,实在是务农的好地方。主要种水稻和小麦,种糖棍是副业。但怎么以“种糖棍”出名呢?我看有两个原因:一是种糖棍普遍,几乎家家种;二是雅璜人种出的糖棍粗壮、松脆、甜正、汁多。这里土质适宜,村民经验丰富,种植积极性高。过去糖棍对村民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其重要性不亚于煤炭对山西的重要性。雅璜村穷,没钱买水果吃,糖棍恰是上等水果。中秋过后,糖棍尚未长足,大人小孩就拣大的攀来吃了。霜降后连根掘起,运回家贮藏在杂屋里,随时取用,一直吃到来年春分。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凡是咬得动的都吃,天天吃,吃得人胖了,皮嫩了,精神旺了。自吃外还当礼物送人,走亲戚去,剥一捆样子好看点的背去;有朋友来,送一捆给他当回货,就像今天送苹果香蕉一样。更重要的是卖糖棍赚钱,这是雅璜人的主要财路。
我十多岁时为挣读书的费用也卖过几次糖棍。有次在长乐大街上卖,忽然望见曾教过我的邢传震老师踱来了,我急忙拉下凉帽。鲁迅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我是“凉帽遮面卖糖棍”。
后来改革开放了,政策宽松些了,雅璜人就把糖棍洗净榨汁熬成红糖卖,又用红糖做粟米糖、米海糖,财路更多了。糖棍的影响无处不在,难怪外村人都说“雅璜人种糖棍”了。
雅璜人守着土地,过着祖传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自给自足,安贫乐道。惊蛰一过,农忙就开始,太阳刚露脸,人们就出动了,村街上牛吼人喊,生气勃勃。我小时贪睡,母亲烧早饭也不能把我吵醒,往往是被门前大路上的牛吼醒的“姆妈——”,“昂妈,昂妈,昂妈——”其中夹杂着犁耙的碰撞声,人的吆喝声,牛蹄踏在石子路上的“格落,格落”声。屋里静得很,母亲和两个姐姐采桑叶去了,红光从窗口射进来,灰尘在阳光中翻筋斗,偶尔有蜘蛛从楼板垂下练吊环。待我起床后,村街上早已空荡荡的,静谧安详。母鸡在觅食,公鸡在踱步,潮润的路面在艳阳下冒水汽。
傍晚时另有一番情景,比王维在《渭川田家》写的还热闹。村里人缺少娱乐活动,他们唯一的调剂精神的方法是在晚饭后聚堆谈天。那时村里人口多,一个台门十五六人是常见的,热闹的地方有好几个,最热闹的地方是村前三架桥及其周围。桥是石板桥,长约17米,宽约1.5米,连接着大雅璜和小雅璜。每当夏夜,桥上、桥两头和两头的晒场上全是人,男的赤膊短裤,坐的,躺的,站的,密得插不下足;有的谈新闻,有的谈鬼怪,有的谈陈年旧事,有的谈黄色故事;稍有文化的讲《薛仁贵征东》《三侠五义》《精忠岳传》和梁山好汉。萤火虫在头上闪烁,艾把的浓香在弥漫,顽童在人缝里捉迷藏。老婆婆摇着扇子听妇女们教孩子唱儿歌:“一颗星,卜楞登,两颗星挂油瓶,油瓶油,好炒豆,豆花香,挂辣酱……”刚上学的小女孩,举着装有萤火虫的一截麦秆,在妇女旁边跳跃欢唱:“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飞到东,飞到我的瓶子里,让我做个小灯笼。”
雅璜人和睦相处,纯朴厚道,但也粗蛮。因为缺少文化,少有到大城市的机会,先进的城市文明的影响欠缺。雅璜人不是没有人出外干事的,也有几个是颇有名气的,如佘镜波、周荣佬、汪庭初等,但是他们一发迹后就“海阔洋洋,忘记爹娘”,一去不复返了,更何况这样的名人人数少,影响不了村里的风气。在这样的村里,宗族社会的痕迹根深蒂固,族长的权势很大,宗派观念很强,偶有小事就会不计后果地蛮干。我曾亲见过两次与外村人的械斗,一次是1947年深秋和开元人为争鱼发生的武斗,一次是1948年初夏和周村坂为小孩拔笋引起的大规模战斗。
那时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天是星期日,我的同学张某去周村坂拔笋,被周村坂人抓住,踩破盛笋的鱼篮,还被打了个耳光。张某哭回家告诉了父亲。张的父亲貌相和性格很像李逵,一听火冒三丈。我们这里有个老规矩:立夏过后的笋可随便拔,张某小孩子不知周村坂村边的长满树木的竹塍是例外,那是周村坂的守护塍,谁也动不得。张某的父亲认为是大人欺小孩,小村欺大村,就告诉族长。族长就发令教训教训夜郎自大的周村坂,当即命保丁敲锣发通知。保丁铜锣声嘡嘡地像火锣一样急迫,每到十字路口他就高喊:“诸位听好了,大家到三井屋里吃中饭,饭后和周村坂人打架去。”酒足饭饱,带着钩刀和棍棒的雅璜人就把周村坂包围了,一边攻打,一边砍伐护村塍上的竹木。周村坂村小心齐,放了一阵炮仗,男女齐上阵,缸爿瓦片就飞出来,砸伤了好些雅璜人。雅璜人攻破了一个城门,几把板枪稻叉刺出来,差点要了一个雅璜村人的命。雅璜人吃了大亏,夜里再次发动,第二天几乎倾村出动,两村之间的阡陌坟棚都是扛着锄头铁扎的雅璜人,还把护村用的十多条快枪火铳都用上了,“叭叭”、“轰轰”地往周村坂围墙里打,刀斧手狠命地砍护村塍上五株箩口粗的大松树,又把一个最勇猛的独天地佬拖出墙外打得半死。周村坂人火急赶到东阳巍山,请来一队当时威名远扬的三五支队,一场恶斗才被止住,但三株大松树已被砍倒,还有两株已砍进大半,不久也被风刮倒了。
那年冬天,周村坂闹了两次火灾,火锣敲到雅璜。雅璜有两台水龙,要是过去,不管手中在干什么活都会立即放下赶去救火,这次村人却拥在村头,看周村坂的大火熊熊燃烧。后来据说两次大火烧了两个最大的台门共20多户人家。又有人编出顺口溜:“周村坂,老鼠咬砧板,砧板跌落地,老鼠逃不及。”讽刺周村坂穷得连老鼠都没吃的。两村的矛盾到解放后才渐渐化解。
至于“郯城人开排厂”就不多说了,因为郯城虽有个至今犹存的排埠头,没有嵊义公路以前的确昌盛一时,但撑排搞运输的到底是人数不多,对郯城的影响微乎其微。
(本文作者:长乐镇剡源村人,退休教师。)
注释:
[1]此处的“剡溪”是指郯城江,古时认为剡溪的源头在西白山。由此,郯城江过去也被称为“剡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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