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随着年岁的增长,成天和文字打交道的我常会感到腰酸背疼,于是,就会想到足浴,想到用氤氲着药草芳香的浴水活血舒筋,想到用妙到毫巅的捶、拍、摁、捏,放松紧绷的神经。
“护足堂”的足浴女都是清一色的青春女性,虽然难言尽是群芳谱里的人,但都拥有朝露般的生气。就拿二十出头的姑娘、人称小咪的来说,一头秀发束成马尾,丰腴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明澈的眼睛,加上眉间一颗美人痣,一出场就会撩起人们心底里的向往和憧憬。当然,对她注目的绝不只我一人,我亲眼见过一个青年顾客看她过于入神,绊倒在门槛边,架在鼻梁上的一副眼镜跌落在地,又被自己踏上一只脚,刹时四分五裂。小咪为人直率清纯,遇上有人吃她豆腐,她会撅起小嘴,退开两步,须臾,不快就会像晨风吹雾一样消散殆尽。受她服务,心头会漾起一种仿佛进入生命春天般的感应。
每去“护足堂”,我总爱点她的名,瞧着她在橙黄的光照下小白兔般的柔情,瞧着她摆动粉藕似的双臂袅娜前行的身影,脑际就会幻起卢梭米罗的“天真画”,就会想起金色的田野上,花瓣舒展的向日葵。不知怎的,我总以为,如此出色的姑娘是不该干这凡俗的营生的,造化弄人太无情了!
由肩及背,由背及腰,由腰及臀,直至脚踝、足底,每个环节都按规程,不像有的同事不时虚晃一枪,耍那障眼法儿,偷工减料,避重就轻。有时,我见她钟摆般忙个不歇,让她聊聊天缓缓气,她却不住摇头,说领班知道了,会黑脸的。
“护足堂”的领班是江西人,三十开外,一个鬼精灵,和人交往,不用说上几句话,就能洞明你肚水是浅还是深。面对她直通你心坎的甜言和浓密的睫毛下忽闪着的亲昵眼神,没有人会觉着心里不熨贴的。不过,她对小咪却是例外。我曾亲眼见过,顾客上门时,她会指着呆在最后的小咪斥责,你道你是皇后娘娘,要人家来请你,浆糊脑袋!小咪低着头,捏着衣角,不知所以。
有次雨夜,我去“护足堂”。正和姐妹闲聊的小咪对我说,今晚最宽松了,没几个顾客,领班也休息。我笑着说,那你不用担心领班黑脸了。她“嘿”了一下,尽管室内的灯光有些朦胧,我还是看见了她羞红了脸。我悠哉游哉躺上足浴床,打开微型录放机,让汩汩流淌的音乐之水,在萧萧的雨声中升腾起苍凉而凄清的蜃景。咦,这叫什么曲子呀,怎么听都是那么难受,那么伤心?小咪仰起脸,双眼溢满迷离。我告诉她,这是民间音乐家阿炳的名作《二泉映月》,倾诉生活在最底层的劳动者的沉重呻吟和不屈的性格。她一脸专注的表情,“啊”了一声。我见她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灵魂相通的对象和心弦共鸣的载体,便把曲子又重放了一遍。待得曲终,她还痴痴地沉浸在绕梁余音里。我见气氛过于凝重,便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到领班身上,说领班对你那么凶,你怎么就不吭一声呢?她摇头说,你不知道,领班可是好人,就拿前天来说,有个醉了酒的客人,拉住我硬要亲嘴,多亏领班赶来,掏出手机说,你爱亲就亲个够,我帮你多拍几张靓照,寄到你家里留个纪念。吓得那人酒也醒了!其实,领班也有满肚子苦水,她……说到这里,小咪突然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脸上出现了她这个年龄少见的沧桑,仿佛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见此情景,我终于想起,也是一天雨夜,静悄悄的收银室里,眯缝着双眼的老板湿面团般粘在领班身上……拧着双眉的领班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咳,弱肉强食,自古亦然,要面子还是要面包,真是一道难题。
去南国开了次笔会,前后不过十来天。当我风尘仆仆走进“护足堂”,却不见小咪踪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地升起,不要出什么事啊!我有些担心。
我找上平素也熟悉的小红。她说,小咪走了,一个有“来头”的人物想占她的便宜,再也憋不住气的小咪,连桶带水摔了过去,要不是领班让她连夜逃走,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小咪老娘瘫痪在床,弟弟年纪又小,家里就她一个主心骨……
啊,这时我才清楚小咪来自于牛耕田人拉车的小山村,自懂事起,她不是挎竹篮割草就是背上柴刀砍柴。雾蒙蒙的山岭和黑森森的丛林是她生活的天地……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颤颤的,要是城里人家,小咪正是读书的年龄,可现在,她却过早地品尝着人世间的酸辛……
时光依然流逝,好多天过去了,仍无小咪的信息,清纯的她犹似一口井,让人掉进去,出不来。一次,友人吴君因病住院,我前去探望。他讲起,两天前,去江堤散步,忽觉头昏脑胀,便转身回家,不料刚至桥头,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得醒转,已躺在医院床上,医生说我当时倒在路边,是一个踏三轮车的女子送来的。我问医生踏三轮车女子的名姓。医生说,她没说,只留意到她年纪轻轻,眉间有颗美人痣来着。
呵,是小咪!意外,感动,惊喜……刹时百感交集。
想不到没有傲气但有傲骨的小咪也懂得要活下去只有依靠自己的道理,而且身体力行,已经有了架起帐篷支起锅灶般的成绩。以前,阅读法国西蒙·波娃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的断言:女人并不是生而为女人,女人是被锻造成的。总觉似懂非懂,谁知在小咪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由此及彼,我又憬悟,人生最重要的并不是你所站的位置,而是你所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