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达小学是剡源雅璜村的第一所新式小学,创办人是本村人张龙水。曾经给村里送来了新风。
创办和概貌
上世纪30年代,具有新思想的张龙水从外地回老家,想在张氏宗祠办所新式小学,但部分村民反对,理由是准备做教室的廊屋楼上楼下若开窗,就损坏了宗祠,令祖宗不安。
张龙水一家在村里也算是殷富之家,而且颇有名望。龙水有三兄弟,除他本人已中学毕业外,二弟龙宝、三弟龙樵都已在外面读书;女婿是国民党军队的炮兵连长,所以在村里讲句话还是有分量的。他联络了族中大户,成立了校董会,议定了两项决定:一是划出从“上手”到“下手”(村民的比喻说法,实际上是相距约两里的上下两处大面积竹林)的数百亩荒滩地作为学田,租给村民垦种,收入归校;二、凡张姓子弟读书,除免费外,还可每人每年领回100斤谷。这就得到了本村大姓张氏村民的积极拥护,有些人家为了斗谷的收入,孩子不到年龄就上学了。有个叫张林法的,家住祠堂后门口,五岁还没断奶就上学了,每次下课就跑回家吃奶,成了当时的笑话。
雅璜村在清末由佘镜波办过一个私塾,后来他到杭州和上海闯天下去了,私塾停办。后村里又办了个初小,但不正规,人数很少。张龙水办学后增加了高小班,附近的周村坂、麻厂、金村、郯城、念亩头人都来这里上学,人数大增。
学校确实有些新气象。进学校大门就是一个一丈见方的木质屏风白底上漆有靛蓝色的“礼、义、廉、耻”四个大字。从屏风左右转进去,就能看见廊屋的楼上栏板上也有靛蓝色的大字,东面为“发扬艰苦奋斗精神”,西面为“培养移风易俗习惯”。大堂正中挂着国父孙中山遗像,像两边的对联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像下是“总理遗言”。
我是1946年春节后入学的,书本用纸和如今的念佛纸一样,现在还留存两本,已残缺不全,脆得手都不敢去触摸。文化课的印象很淡,只记得先生常给我们讲解校名的含义:“问达问达,学问要达到优秀,不但要勤学,还要多问”。
各种仪式
问达小学有各种仪式,虽是形式,但决不含糊。
早操时,各班按人数多少排成纵队,或一队,或两队,每队小队长面朝本队站在队首。大队长在司令台前高喊“立正,报数”,立刻,短促快速的报数声从队尾报到队首的小队长。小队长随即向后转,提臂握拳,跑步到大队长前,立定,放臂,松拳,敬礼,报告:“报告大队长,本队原有人数多少,实到多少,缺勤几个。报告完毕。”又敬礼,向后转,中规中矩地跑回原位,后转立定。大队长手捧讲义夹,边听边记录。各队报告完后,计好数,就转身跑三四步,向在近旁的值日先生敬礼报告,姿势、声调也是节奏分明,一丝不苟的。我读初小时的大队长是周纪祥,挺拔俊美,斜挂着有黄色流苏的红绶带,威风凛凛,全校师生听着他的口令,一片肃静。然后升旗,升旗手一般是全校最漂亮的高小女生。当得时间最长,至今还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周淑女,短发、蝴蝶结、白衬衫、蓝背带裙、白皮鞋,一副大城市的洋小姐派头。然后是早操,值日老师讲话。因为规整、严肃、熟练、认真,全过程时间并不长,连早操不会超出15分钟。
周会也是很隆重的。全校师生齐集在国父像前,由值日先生指挥立正、唱国歌,齐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然后由先生逐句领读总理遗嘱,再默念3分钟。我相信大部分学生不懂遗嘱内容,但会场庄严肃穆,只听得大堂大梁上的几只白鸽“咕咕咕咕”的叫声,还有几片羽毛摇摇荡荡地掉下来,落在谁的头上,那人略一缩头,不敢举手掸,也不敢出声。指挥先生喊“礼毕”,大家抬头舒了口气,听校长训话。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放学,那不仅是学校的仪式,也是村民的赏心乐事。中午放学较为简单,由值日先生按规定好的路线整好队,查点好人数,略嘱咐几句,就由各路长带领,一路唱歌回家,唱完一首就换一首,直到人数少,规定停唱的地点才不唱。如经我家门前的一路要到村口香樟树下才停唱,此地离校已近300米,学生只剩小雅璜的几个人了。傍晚放学就隆重一些,整好队后,全体先生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送行,这时齐集在台阶下小操场上的学生就高唱《放学歌》:“一天容易夕阳又西下,铃声排放学,欢天喜地各回家。日日团圆聚,暂别只一夜。先生们再会吧(集体向先生一鞠躬,先生还礼一鞠躬),同学们再会吧(学生每两队相向一鞠躬)。”学生们在路长带领下,分头唱歌回家,歌声由学校流淌到全村各地。无论放午学还是放晚学,村民一听到歌声响起就高兴地自言自语:“学生放学了。”于是不管在忙什么,就马下放下跑到门口,笑吟吟地观赏唱歌回来的学生,那喜悦之情真是无法形容,天天如此,百年不厌。学生们在夹路的笑脸,赞赏的眼光激励下,走得更精神,唱得更嘹亮。从师生道别到村民观赏,创造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的、和谐的气氛,这气氛犹如春风,滋润着大人小孩的心灵。
音乐和文明戏
问达小学的文娱活动也很新鲜。首先是学校买了架美国产的风琴,那琴声是村人和学生从未听到过的,与农村听惯的二胡、笛子和锣鼓不同,它温和、柔美、甜润,仿佛是从悠远的天国里来的,有种安抚心灵的质地,即使弹《大刀进行曲》,也奏不出那种战场搏杀的气氛。学校每天有音乐课,不是这班唱就是那班唱,风琴伴奏的歌声传得很远。学校在村东,村西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这种和平的活跃的充满朝气的声音,村民也因此欢愉起来。
我读初小时的唱歌先生是钱亚男,长乐人,20岁左右。经常穿件紫红色带暗绿色花纹的绸旗袍,银盘圆脸,皮肤白得有光亮,体态微胖,像薛宝钗。歌喉清亮甜美,像郭兰英,但风琴不擅长,所以学得很勤奋。我们到校时先生们还未吃早饭,总看见亚男先生已坐在大堂国父像下的风琴前练习了,她边踏风琴边唱歌,天天如此。放晚学后,学生扫好地,她又坐到风琴前练习了。有时候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仍回到校里在大堂打旋骨头,弄得灰尘飞扬,她就喊:“到外面去打,到外面去打”。我们就凑到风琴前听她唱歌。她笑说:“影响我了。不要贴牢风琴。”我们仍不动,她就说:“那你们一起来唱。”我们就逃开了。上课时她教我们唱《天上人间》、《渔翁乐》,那旋律和歌词至今仍常萦绕在心头:“……身上蓑衣穿,手持钓鱼杆而船头站,提鱼在竹篮。金色鲤鱼对对鲜,河内波涛蛟龙翻……”那是些歌唱劳动歌唱和平生活的曲子。那时抗战刚胜利,人们久经战乱的磨难,向往和平安宁的生活,这些歌曲很能抚慰当时人们受过创伤的心灵,恬淡、宁静、温馨、超脱的歌声营造了个优美的世界,“这里是天上人间”后来读中学和师范时唱《让我们荡起双浆》、《小燕子》,我就想起亚男先生和她教的歌。
学校也排演戏,那时叫文明戏。一听说校里演文明戏,村民就提早吃了晚饭,男男女女,扶老携幼,扛凳背椅,前呼后应,一伙一伙往祠堂踊。像是过狂欢节,家家屋净,场场爆满,比花钱请戏班演戏还有兴趣。因为戏班演的是老戏,剧情和唱词都耳熟能详;学生演的却是陌生的,散发着新鲜气息的戏。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咪咪小黑猫》,那是出美妙的童话剧,演女主角的是校长的大女儿张雅琴,演男主角的是周仲贤。那优美的舞姿,风琴伴奏的悦耳的歌声仿佛是仙乐,深深吸引了观众的心,戏场里常有的喧闹一扫而光。问达小学像个贤淑而明智的女人,以轻言软语和温柔体贴改变着粗蛮的男人。
军事游戏和活动
问达小学运动器具不多,但各种强身益智的活动较多,尤其是形式多样的军事游戏,大约每两周总要举行一次,各班混编,全校多数学生参加。
有两种游戏学生尤其喜爱。一种叫“跟踪追击”。先由先生带上编了号的标志物分两路出发,隔段距离用粉笔画个“→”,在有些关节处巧妙地藏好标志物,在显眼处写上“附近十步有敌情”。一路爬山过水,穿林越涧,大约经过五六里,两个先生在约好的终点相会,插上红旗,表示此地是两队会师的地方。到了比赛时间,在校待发的两队学生,分头沿箭头所示路线跟踪追击,在“有敌情”处必须找到预设的标志物方可前进。各队监督的先生只能袖手旁观,不能暗示,更不许参与。这些代表敌人的标志物总是放得巧妙隐蔽,或在石缝,或在树洞,或压在石下,或挂在崖壁上。大多数难度不大,但总有一两次是高难度的。遇到这种关头,全队二三十个人分散在附近,东翻西扒,急得满头大汗,有的撕破衣服,有的划破脸,但仍精神抖擞,毫不松懈。找不到暗藏的敌人就不能放弃它前进。如此斩关夺隘,先到终点夺得红旗的为优胜。有一次,我所在的一队在一片树林里找了半来个小时还未发现敌人。另一队已夺了红旗的等不到我们就找过来,放标志物的先生叫我们仰头看较大的乌珠树,我们发现一丈多高的树桠上有个鸟窠。马上有人爬上去,伸手往里一摸,掏出个皮球来。
还有一种游戏叫“攻占堡垒”。每人脖子后挂个小竹片,小竹片约三寸长、半寸宽,写有挂者的名字,代表该人的生命,由学校统一制件。参赛学生分两队,各自内部分派好任务,在相距里把路的地方各选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作为堡垒,插上红旗。战场由指挥先生选定,有时选在江边荒滩上,有时选在长满杂树的坟棚里,有时选在村后的小山上。指挥先生站在可以瞭见整个战场的最高处。一声哨响,战斗开始,双方从自己的阵地冲向对方堡垒,中途相遇,相互攻击,摘掉一个人脖子后的小竹片,就是消灭了一个敌人,失去小竹片的人就得立即退出战斗。为了攻占堡垒,佯败诱敌,声东击西,分割包围等等计策都无师自通地用上了。战场上战士奔逐,堡垒上反复争夺。最后不管胜方还是败方都汗水淋漓地高谈阔论,似乎个个都是智能双全的英雄。有时活动时间长了,双方还相持不下,指挥先生便鸣金收兵,以消灭敌人多少定胜负。一路欢笑回校,直到第二天,还在眉飞色舞地回味前一日的激烈战斗。
远足是学校郑重其事的一项活动,每年春秋各一次。学校全体动员,起码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成立写生队、标本队,由相关先生加班加点地教写生知识和制作标本的方法,还要准备讲义夹和捕捞昆虫的网兜。唱歌老师拼命地教新歌,以便遇到其他学校时赛歌。体育老师着重童子军操练和全体学生的步伐操练。家长们也忙,他们要准备孩子的衣服,尽可能要新点的,真的没有就向亲友借。还有鞋子啊、网兜啊、讲义夹呀统统都要操心。我们低年级学生什么队都没资格参加,就全力学唱歌。我记得每晚很迟了还躺在被窝里练唱《远足歌》,平时我父母是很节约灯油的,常常是摸黑睡觉,也教过我有关知识。现在为了陪我练歌,青油灯点到半夜,还乐呵呵地欣赏我一遍一遍地唱:“日暖风和风光好,结队步芳郊,十里登山望远景,暖水欢鱼跃……”为了远足,从学校到家庭,从小孩到大人都充满了热烈亢奋,处在喜事来临前的期待气氛中。远足前一天,停课半天专门彩排,按规定的着装和次序,校旗导引,开着正步,唱着《远足歌》,在附近的田坂里走一圈,返回操场。体育先生吹着哨子,待全体学生站齐踏足时,体育先生改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突然一声“立——定”,学生接喊“一二”,啪一声,全场整齐肃静。有一次,从外地借来一套军乐器,临时成立的军乐队抓紧课余时间训练,不仅来看稀奇的人川流不息,而且那“郑郑笃儿,郑郑笃儿”的鼓声,“大大帝,大大帝”的号声,把正在劳作的村民的心都搔得痒酥酥的。
队列操练
体育先生是鲁旦,高挺、威严,30多岁,城关镇人,据说曾是国民党军队的教官。他哥鲁涛也在回校教书,所以我们把鲁旦称为小鲁先生。小鲁先生单杠双杠都好,但特别重视和擅长队列操练,态度很凶。他教我们纵队走变橫队走,横队走变纵队走;一路纵队变两路纵队,两路纵队变四路纵队,又倒变回去。又教我们纵队穿插走,横队穿插走。还教我们螺旋走,先是由大圈旋往内,越走圆圈越小,小到不能再小了。一声口令,在圆心的队头就从还在向内走的队弄中向外走,形成向内向外两个转动着的螺旋,确实奇妙耐看。有时正步走改为慢跑,螺旋就更好看了。尤其是全校中高年级学生全参加时就更壮观了。他口令威严,要求很高,直走笔直,横走笔横,无论横直都不能看到隔个人的头;人距和队距均匀适当,横直变换和两队穿插走时不能碰到别人身体,队形一丝不乱。特别冬天早操时间跑步,由外向内作螺旋跑时学生多,年龄大小不同,但步伐必须整齐划一。他往往挺着胸,手握童子军棒,喊着口令,迎着学生队伍走,眼睛盯着经过他面前的每个学生,一有差错他就迎头一棒。有一次,女学生张冰花稍一旁顾,他当头一棒,竟把童子军棒敲断了。所以我们一走到他面前就胆战心惊。大家都怕他,恨他,但佩服他。那种高水平的队列操练,我读到初中,读到师范再也没有看到过。一直到1978年冬,县机关内部放映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时,才看到山本五十六就是这样操练士兵的,把士兵操练得服服帖帖。
换牌和改貌
后来,校牌改成“剡源乡第二中心国民小学”,名称太长,大家只叫“雅璜小学”。创办人张龙水校长笑眯眯的形象再也没有见到。校长先是东阳的大吕,后是上沙地的张椿樟。各种仪式都不再举行,文明戏过时了,风琴因为无人懂闲置了。先生年年换,手板打得越来越重,我也挨过十多板,还跪过一次。我们三年级和六年级是复式,同坐一个教室。有一次,因为六年级的周兰娟和另两个男生背书不好,先生把16个六年级的学生依次都打了5板。
还发生过一次大事件。初上学的戴桂喜作业本上的名字是先生写的,先生把“戴”写成了“载”,被正在清波中学读书的张梦樵发现了,就在作业本上写了首打油诗:“我姓戴还是姓载,请你先生分分开;若是分不开,包裹雨伞整起来,明天赶你回家哉。”第二天,那先生坐在讲台上批作业,批到桂喜的作业本,一见打油诗就勃然大怒,大喊“桂喜上来!”莫名其妙的桂喜走上去,先生就抓起他的手接连不断地打手板,左手打过打右手,右手打过又打左手,痛得桂喜大喊大叫就是挣不脱,直到把手板打断。(桂喜手肿得不能吃饭)桂喜家里穷,父母和他三个住在离村3里的西坂庵里,父母不敢声张,只好停学。桂喜怒气难消,过了几天,到学校围墙外的坟堆上,向校门口的学生掷石头,打伤了几个人。有先生追出去把他抓了回来,在祠堂门口的将军柱上绑了半天才放回。
1949年4月的某一天,全校学生正在校旁的大操场上做早操,突然响亮的“叭叭”两枪,祠堂五啼峰上的两只麻雀呼地飞了,操场上死寂了几秒钟后,学生哗地猛扑进校的侧门。门堵住了,哭喊连天。经先生们疏导,大家才踊进教室,伏在课桌底下的地上气都不敢出,直到中午才惴惴地溜回家,下午就躲在家里。山口到念亩头一带时密时疏的枪声响了一天。第二天西白山方向又间歇地打了一天炮。
第三天有一百多个三五支队的战士开到村上,在大操场上列成方阵,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嵊县解放了。第四天学校复课,周纪雄带领几个胆大的学生,把每个先生打手心的手板全丢到了料池里。
(本文作者:长乐镇剡源村人,退休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