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越剧,是在外婆家的广播里。女童玩耍间隙,飘来软软糯糯的一曲《我家有个小九妹》,瞬间攫取全部注意。似懂非懂,只觉耳边的悠长和缠绵就是烙印在声带里的乡音,一开口,便唱绝了才子佳人的悲喜。如闻天籁,心神皆醉,自此爱上越剧。 儿时听闻有剧团下乡演出,是难掩的欢乐与激动。一到正日,外婆早早帮我换了身鲜亮衣裳,梳规整的羊角小辫,随手握个苹果,提个小凳便循山路而下,赶闹热。脚程近一个钟头,一路崎岖,但心有所系,鞋底生风,一老一少丝毫不觉疲累。到山脚宽敞处,戏台早已搭好,拉胡琴的师父还在调试音准,唱戏的行头摞了几个大箱。男女老少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扯着嗓门相互问候。一时间,人声嘈杂,这边拉个家长里短,那边聊个山野八卦,间有孩童哭闹,大人呵斥,嬉笑怒骂,好不热闹。但只要锣鼓一响,所有人声瞬息收敛。匆匆找一处合适的位子坐下,外婆将我抱至膝上,点着戏台轻声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开始哉。
犹记当时专注,直至散场,手里捏的苹果仍未咬上一口。
《梁祝》梗概早已家喻户晓:英台女扮男装,求学杭城,路遇梁生,草桥结拜,三载同窗,情愫暗生,取一对雪白蝴蝶扇坠,自作主张,自许终生,十八相送依依,梅花已透春消息,叹兄愚笨,未解风情,不舍别离,嘱托殷殷:梁兄你花轿早来抬……
突然希望故事到此便可终结,宁留一脉温情,也不愿看楼台泣血、生离死别的凄惨。然,古人之于封建,一面是反抗,一面却是逃避。他们给予《梁祝》梦幻般的结局而自诩圆满,却不知梦幻即是虚无,《孔雀东南飞》亦然,《长恨歌》亦然,便是连《牛郎织女》,也不过一期一会,一年一惘然。但不可否认,此类故事中,女子的性格皆被浓重渲染,或兰质蕙心,或情深意重,或刚毅勇烈,或不甘平庸。人们总喜利用女子的柔弱,并将之与反抗中爆发的激烈对比,衍生出强烈的戏剧冲突,来借以控诉世道不公。这一层面,女子当之无愧成为反抗精神与自由主义的寄主,一次次身先士卒地,为破坏而去破坏,为重塑而去重塑。
话到此,倒叫人想起袁雪芬先生。
她是戏里的英台,一颦一笑,风姿绰约,端庄稳重。她又是戏外的改革者,激流勇进,坚忍执著,破釜沉舟。当年轻的越剧遇见同样年轻的她,是一瞬迸发的心动,彼此擦燃的绚烂火焰,竟衍生出难以抗拒的魅惑,喟然一声长叹息,道尽了她与越剧间的缠绵悱恻。
这一叹,叹出了谓之经典的“尺调腔”。也拉开了女子越剧改革的序幕。
鲜花与掌声,质疑与诽谤,上海滩风云激荡,她在世俗的戏弄与压迫中寻求艺术的净化,在人性的叛逆与摧折中守护灵魂的底线。是深入骨髓的执念,卷席着心中不灭的信仰,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倒下。直至她着一身华服,翩然出现在越剧电影《梁祝》里,世人才明了,原来她就是戏里那个执著痴傻的女子,为至爱奋不顾身,为自由无所畏惧,直至化身彩翼蝴蝶,留一世惊鸿,博千古传唱。
有时女子的坚韧,不输须眉。而梁祝的故事,也找到了继续的理由:楼台一别,还来不及为你将青丝绾起,却与你生死分离。那就让我随你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所依撑的,是对你无尽的眷念与不舍,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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