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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我们去山村教识字
来源:嵊州新闻网 作者:周 乃 光 2016年10月09日16:10:36 

  1958年,那真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年代。当时有一句时尚的口号,叫做“干劲冲天”。干劲冲天就是号召人们连续作战,不分白昼黑夜连轴地干,争取把一切办不到的事统统办到。那时,我还是个读高二年级的学生,也在“干劲冲天”的号召下,被派去“在七天内实现无盲县”的战斗。

  记得是五月初,在潇潇的春雨中,我们班刚从云雾缭绕的岭头山完成“支援山区采春茶”的任务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翻开牛顿第二定律、门捷列夫元素表的课本,就接到了到山区去扫除文盲的新任务。

  为了“在七天内实现无盲县”,县文教局长连夜来学校作动员,号召我们以冲天干劲,去完成这项政治任务。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到里东区和平乡(今属下王镇)。经过近一天的跋山涉水,傍晚我和10多位同学来到一个叫坞坑的村子。记得村边祠堂门口,有一条落差很大的小溪,哗哗的水声使得人说话时不得不提高几十个分贝。村里也是“干劲冲天”。当夜,祠堂里点起煤气灯,乡里的包队干部和村干部连夜召开群众大会。乡干部大声说:“毛主席的号召已经落来了,农业要实现机械化,没有文化不能化。我们要鼓足干劲,把文盲统统扫掉。”我们10多位同学被分配到各个小队去担任识字教员。庄严的扫盲战斗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次日早晨,我们刚在吃早饭,村干部领着一个身材高大,一身风尘的壮实汉子,赶到祠堂,说是要找我们的“级长”。村干部为难地说:“昨天分派任务时一忙忘记了一个地方,今天他们人赶来了,要派几个人上去!”我是个爱图新鲜的人,正好在旁听到,当即表示:“我去!”那汉子摇摇头说:“欠多!欠多!”直到我们的班长点满四个人,他才点点头:“我们中饭就准备了四个人。”

  简单收拾了一下,我们就跟着这位“向导”——非常遗憾,这么多年之后,我竟忘记了他那极其普通、极易混淆的名字。他说,他住的地方叫乌彦坑,只有6户人家,老老小小总共38口人,从来没有人读过书。毛主席真好,派你们来教我们认字。

  这是春日里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暖和的太阳亮堂堂地照耀在遍生竹木的青山上,山溪哗哗地欢唱着,我们兴冲冲地上路了。到乌彦坑,被告知是“一大里”。一出坞坑我们就走上了一段笔陡的上坡路,据我们目测,那坡度绝对不少于60度,高高地提出脚,才能跨上那么一点点。没走几步,我们就气喘如牛,巴不得立马跨上乌彦坑。越往上走路越小,到后来哪里还有什么路,只是一条由山石筑成的梯子,宽处不到一尺,上下则超过宽处,许多地方还被右面透出的竹枝所遮掩,左边则是一道悬崖。我们一面小心翼翼地攀登着,一面不断地脱掉衣裤,问向导:“到了没有?”向导把我们脱下的衣物统统拿过去背在肩上,笑笑说:“还早哩!”并告诉我们,扯着路边的竹枝慢慢地走。又走了一阵,腿酸得实在抬不起来,只好又问到了没有,向导说:“快了!”可是再走了一阵,还是不见村子的踪影。这“一大里”给我们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也使我们明白了乌彦坑无人识字的原因。那时候,小学没有寄宿制学校,要让这村里十来岁的小孩每天这样走到坞坑来上学,实在是勉为其难,只能望路兴叹,成了文盲。

  这“一大里”,与其说是用脚走上去的,倒不如说是用手攀上去的。终于到了乌彦坑。村子只有六七幢房子,零零星星地散落在竹木掩映的山坞里。我们一看,儿时在唱的“毛竹当瓦盖,茶叶烸灰堆”的地方,原来就在这里。屋墙是石头砌的,瓦是毛竹做的,半爿仰半爿盖。刚进村,迎面从林中钻出个花白胡子的老汉,招呼我们的向导:“哪里来的客人?”向导自豪地答道:“洋下来的。是毛主席派来教字的。”

  “哦,是毛主席派来的教字先生,这么年轻!”那老汉不由得双眼圆睁,肃然起敬。

  正是“忙时无破箩,五月无太婆”的麦收时节,村里悄静无声。我们被安排在一间没人住的队屋里,没有床,我们打铺在堂屋楼上的地板上。中饭在向导家吃,主菜是咸笋,刚从山里拔来的那种野山笋,鲜极了。可向导还是带着歉意说:“对不住,没有好东西吃,只有土货……”他不断地给我们挟菜,使我们脑子里涌起了“山里人待客热如火,一片深情在土货”的诗句。

  吃饭之间,向导对我们说:“自从盘古到如今,只有毛主席会想着我们乌彦坑人,派你们这些小先生上山来教字。毛主席心思真好!只不过,眼下正是割麦的忙时,日里头大家都在做生活,教字只能在夜里头。”我们自然是客随主便。

  月亮像只弯弯的小船,摇上了兰莹莹的天幕。入夜已经很深了,勤劳的乌彦坑人才三三两两地带着一身汗水和劳累从山上、晒场回来。当他们端起饭碗的时候,我们这些“毛主席派来的教字先生”早已拿着油印的扫盲读本等候多时了。于是他们三扒两嚥地吃完饭,洗净手,转入到当“学生”的角色。

  我被分配到做向导夫妇的识字先生。在烈焰腾腾的亮篾下,我把油印的扫盲读本推到向导面前,他神色庄重,对我一笑,然后仰起头来,注视着墙上毛主席容光焕发的画像,久久不语。亮篾毕毕卜卜地燃烧着,那红光闪闪的火焰映得毛主席的画像红光熠熠。毛主席深情的目光,正亲切地注视着这位生平第一次当学生的大龄学子,似乎在说:“你好好地念吧!”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于是我们开始了非常有趣的学前教育。

  我说:“这次县委号召我们,要以冲天干劲,在七天内扫除文盲……”

  未等我说完,他马上接腔:“可能的!”

  我指着他面前的扫盲读本说:“就是这本读本要在七天内学完!”

  他看看这读本老厚,面有难色,但依然说:“可能的!”

  “那么今天先读八课吧!”

  他还是说:“可能的!”

  一见我的学员有这样的干劲,我的心里升起了希望,原先我心里老是犯嘀咕:七天能扫盲,认识千把个常用字,照这样速度,读完高中也不需要半年。可我读了整整十年,高中还没毕业呢!

  我说:“有可能就好,我们开始认字吧!”

  他在自己的黑布衫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识字读本。

  第一页上只有两个字:“八一”。我让他跟着我念:“八……一!”

  他仰起头来,憨厚地笑笑说:“可能的!可能的!”

  咦,这怎么是可能的呢?我认真地告诉他:“这不是可能的,是肯定的。”我简要地把八一建军节的来历介绍了一下,他恍然大悟:“哦,是解放军的生日。”

  亮篾快要燃尽,他又换上了长长的一根,我一口气给他教了8课,又从头到尾复习了几次。他用山里人特有的浊声和塞音,跟着我大声地念着。琅琅的读书声惊醒了沉寂的万籁。时近午夜,我关照他:“你一定要记牢啊!”他答应说:“可能的!可能的!”我踏着清亮的月色,向住地走去,只见月光撒下了一地碎银,染亮了这一个山湾。到了住处,和同学们一交流,原来大家都有和我差不多的经历。

  曙光悄悄拉开了夜的轻纱,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早早起来,又赶到他家。不是为了吃早饭,是因为我的另一位学生……向导的妻子,在昨天教字时,开始她忙着洗碗,后来孩子哭了,她又去哄孩子入睡,结果自己也困得烂熟如泥了。时不等人!今天我要给她去补课。我刚走上那狭狭的石阶,那房只容得下一人进出的灶间后门已经开了,只见向导的妻子挟着孩子正在灶前烧火。估计在我到来之前,她可能说了一句:“字认得起来有什么用”之类的话,向导正严厉地批评她:“毛主席特为派同志来教字,要我们不做亮眼瞎子,你怎么抬举不起?”我进了那扇狭窄的小板门,向导说:“看,教字先生来了!”说着他一下钻到灶前,取代妻子抱人、烧火,让她出来认字。我教她:“八一”,向导在灶前大声地补充说:“你晓不晓得这就是解放军的生日,叫做建军节!”,说得那么快活、自豪,灶膛里红红的火焰映得他一脸红光,脸上充满了先识此字的幸福感。

  我们“填鸭式”的识字教学高速度地进行着。三天下来,我终于发现,“可能的”三个字原来是我们向导的口头禅。我很奇怪,这位长年与竹木为伍、并不识字的淳朴山农,怎么会高频率地使用这么一个能愿动词作口头禅呢?听多了,我终于听出来了,凡是该说“可以”或者“好”的地方,他就说“可能的”。一天,我问他:“这‘可能的’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是到乡里去开会,从书记那里听来的。”哦,原来他也是一个爱学新事物的人。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乌彦坑人认真识字的情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么一个感人的场面:五月的太阳火辣辣挂在头顶,那光线射在人的肌肤上像小钢针在扎似的。向导的妻子在晒场上打大麦,突然放在身后坐车上的孩子哭了,她只好放下手里的麦把,找了把麦杆坐下奶孩子。一面掏出扫盲读本,轻声地念了起来,全然不顾头顶有火辣辣的太阳。她戴的小凉帽上有一层厚厚的大麦芒,红脸黑发,汗水溪流似地从她鬓角边淌下来,她依然读着,读着……见此情景,令我们感动不已,多么盼望天上飘来一片云彩,暂时挡一挡太阳的烈焰,让这位年轻的妈妈凉快片刻,多认几个字啊!

  六天后,当我们这些小先生拿着扫盲读本进行检查考试的时候,向导搓着粗粗的大手,有些紧张地说:“考不出!考不出!三年不来考,考场出青草。”当我指着“八一”两字考他时,他高兴地说:“认得,认得,八一!”再一课课地考下去,向导凭着自己拼命地强记,竟正确无误地记住了280多个字。为了使他达到扫盲合格的标准,我们采用打比方、做手势、指实物等种种办法启发他、提示他,使他吃力地读完了整本扫盲读本,自然也有些差错。尽管这做法大有“拔苗助长”之嫌,可这是在完成政治任务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向导的妻子,这位在灶前的火光下、在打麦场上孜孜不倦识字认字的女人,居然记牢得比她丈夫还多20多个字,自然她也是“扫盲合格”了。

  我们四个同学齐心协力,终于艰难地完成了考核任务。在1958年那麦收的季节,在那“毛竹当瓦盖”的古老的小小山村,创造了一个“七天内扫除了文盲”的神话。

  告别的时候,向导给我们四位同学每人一根他自制的小扁担,我们再三致谢,他说:“不要谢我,要不是毛主席发号令,你们能到乌彦坑来么?”说得也是!

  第二天早晨,向导领我们离开乌彦坑。也许是离别的惆怅使他一路上闷声不响,到了坞坑,要分手了,他眼里竟闪出丝丝泪光,说:“下次毛主席发号召,你们再到乌彦坑来,我替你们做好眠床……”

  离开乌彦坑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我一直没机会再去重访。照算,如今我们那位被忘了名字的向导,该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尽管一直没有谋面,可是每当我读书稍有倦怠时,我的脑海就会闪回出向导那刻苦认字的用功劲,还有他妻子戴着沾满大麦芒的小凉帽,在烈日下边奶孩子边认字的形景,我又振作起来。

  “三千夫子笑颜回”。当年我们突击扫盲的成果如何,无须进行评说。但是这项活动却以它的特殊意义永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毕竟它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联系群众、了解社会的机会,同时把共产党关心人民群众的温暖之情播撒到千千万万的山村,给我们共和国留下了一段令人难忘的历史。

  (本文作者:原《嵊州政协》杂志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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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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