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先生书房
“中国文化强调‘以道统艺,由艺臻道’,借由艺术上通下达,实现对日常琐事的超越,并最终实现自我精神的提升”
问:您很早就与昆曲结缘。2003年,您还发起成立了“北京大学京昆古琴研究所”。您是怎么和昆曲、古琴等结缘的?为什么说应该懂点中国传统艺术?
楼宇烈:中国传统艺术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的传统艺术不仅仅是用来让大家赏心悦目、满足感官需求的,我们所有的文化艺术,包括体育在内,都是用来修身养性、提高我们自我认识、提升我们做人品质的。中国文化强调“以道统艺,由艺臻道”,借由艺术上通下达,实现对日常琐事的超越,并最终实现自我精神的提升。艺术的东西它最富有感染性,它的感染力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对于艺术,我们应该非常重视。而且中国文化中间有丰富的艺术和非常好的艺术,能充分让人感受到人的这种伟大、人的这种高雅的品性。所以,艺术对于人的心性修养非常重要,而且能够让人们直接感受到中国文化丰富的含义和内在的精神。
问:您比较看重哪些传统艺术?
楼宇烈:琴曲书画,当然棋也是一个,但我更看重的是琴曲书画。
这个曲是指戏曲,不光是昆曲,其它的曲也可以,比如说京剧、河南梆子、河北梆子、陕西秦腔等,都属于曲,乐教的一种。中国古代讲究乐教,乐教跟礼教是并行的。
戏曲的源头跟我们的诗词歌赋相连,内容很丰富,把文学、音乐、歌唱、舞蹈综合在一起,发展而来才形成戏曲。很多戏曲作品都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告诉观众怎样做人、怎样做事。中国古代有很多老百姓不识字,也没机会念书,他们很多人就是通过看戏、说书懂得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们过去把说书、唱戏称之为“高台教化”,就是说这也是一种教育人的方式,往往能够在潜移默化中化民成俗。所以,不要以为只有读书才是教育,这些东西都是教育。
昆曲是百戏之祖。昆曲很雅的,它的文学性很强。《牡丹亭》是昆曲里面一个经典的作品,当然汤显祖的《牡丹亭》并非为昆曲而写,昆曲的形成比它要晚。《牡丹亭》里面最出名的就是杜丽娘的《游园》片段。我可以现场给大家唱几句,感受一下其中的味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楼宇烈接受专访
“父母传给我最重要的精神品质就是规规矩矩做人,凭自己的能力去存活”
问:《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中,您说:“中国传统的生命观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从小家到大家,从小家庭到大家族,从大家族到家乡,再从家乡到国家都是一个整体。”家国天下是中华民族的特有情怀,修齐治平、正心修身是中国人的价值追求。中国把“国”叫做“国家”,国和家不可分离。您怎么理解中国人的这种家国情怀?怎么看待家风家教?
楼宇烈:中国文化强调由己及人、由近及远。首先你得在家庭里面倾听、尊重你的父母,爱护你的子女,这样你才能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这种思维由近及远地推出去,最终从家庭推到普通百姓身上,推到天地万物上。所以《孟子》里面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宋代的哲学家张载也讲“民胞物与”,“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有的民都跟我是一母所生,所有的物都跟我是同类,都是天地所生,都要关怀。因此,中国人由近及远地认为家国是可以推爱的,家国是同构的、一体的,所以有非常浓厚的家国天下的情怀。
也正因为中国人有非常浓厚的家国天下的情怀,所以,家风家教非常重要。在小的家庭里面,父母的影响很直接、也很深远。家教发展起来会变成一个家族的传统,大家都这样去做,就会影响整个族人。后来,我们学校兴起了,有了传统的书院、有了现在的学校,其实书院、学校也是一个“家”。在书院里面学生就把书院当成家,以师长为父母,书院里面师生的关系就像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一样,所以书院的教育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家教。进一步讲,一个团体是一个家,一个乡里是一个家,一个区域是一个家,一个国家也是一个家。所以我们说,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我觉得家风家教现在既要从每个小家抓起,更要重视整个社会的风气、整体的家风。整个社会的风气好了,小家也会好,所以整个“大家”的家风更重要。就像孟德斯鸠认为的那样:一个有良好习俗的社会,他的法律是简单的。有德治礼序以后,法的空间就会变小,法的作用也才会真正发挥出来。
问:回忆自己家里的家风家教,您觉得父母传给您最重要的精神品质是什么?
楼宇烈: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父母传给我最重要的精神品质就是规规矩矩做人,凭自己的能力去存活。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也是这样的。
生活方面要向下看,在基本生活条件上过得去就可以,不义之财绝对不能取。做人方面要往上看,要不断地向上,追求心灵的高尚。
楼宇烈接受专访
“后来我才悟到哲学就是生活,哲学离不开生活,所以我曾经说要把我们的哲学变成人间哲学”
问:谈起哲学好多人第一印象是“高大上”,觉得很“神秘”“高不可攀”,跟人生离得很远。能否跟我们讲讲您当初是怎么进入哲学大门的?就您跟哲学“亲密接触”的这几十年来,有什么样的思考和体会?
楼宇烈:我当初是高考结束后,第一志愿报的哲学专业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那时候,我对探索人生、探索自然界都很有兴趣,后来我看到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总和,所以就选了哲学专业。进了北大哲学系以后,也没有让我失望,虽然学的哲学专业属于文科,但我们也可以学到很丰富的理科内容。记得我们大一的时候每个星期都有一场自然科学最前沿成果的学术报告,请的都是当时一流的教授。
后来我才悟到哲学就是生活,哲学离不开生活,所以我曾经说要把我们的哲学变成人间哲学,不要把它变成高高在上的东西。哲学里面有一个核心的课题就是研究人的思维方式。哲学告诉我们怎么来认识这个世界:可以用非此即彼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也可以用亦此亦彼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可以把世界分成一部分一部分来认识,也可以把世界看成一个整体;可以说世界从理论上来讲是永恒不变的、统一的,也可以说是瞬息万变的,这就是思维方式的不同。所以为什么说哲学是一种智慧学呢?智慧不是僵死的,智慧是动态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培根有句话影响特别大:“知识就是力量。”我后来才明白,知识不是力量,智慧才是力量。因为知识是凝固的、静止的,而智慧是变动的,智慧是发现知识、掌握知识、运用知识的能力,这才是力量。如果你学了一大堆的知识不知道怎么运用,那哪会有力量?正因为哲学的这种“智慧”特性,所以哲学又叫智慧学、爱智学。英文“哲学”一词philosophy源自古希腊文“philosophia”,是由“爱”(philein)和“智慧”(sophia)组合演化而来,本意就是“爱智慧”或“对智慧的追求”。
所以不要把哲学看成是非常抽象、非常空洞,只是理论上讨论来讨论去的东西。在中国传统哲学语境里,形而上、形而下是结合在一起的,“下学”和“上达”要在一起,光有“上达”没有“下学”不行,坐而论道也要起而行之;光有“下学”不能“上达”也不行,要通过哲学思考开启你的智慧,获得感悟、体悟。
楼宇烈接受专访
“反腐败既要治标也要治本,要通过正心修身培养人的自觉和自律”
问:深入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必须坚持标本兼治。既要猛药去疴、重典治乱,也要正心修身、涵养文化,守住为政之本。在治本这一方面,从正心修身、涵养文化的角度,对于当前的反腐,您有怎样的思考和建议?
楼宇烈:反腐败既要治标也要治本。本在哪里?本就是出现这些腐败现象根源的地方。而这个根源,我理解就在于我们失去了人的自觉、自律。《黄帝内经》里讲:“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治本就是要在未发病前就解决问题,而不是等到已经发病了才去治。这句话大家比较熟悉,但是大家更应当知道的是荀子讲的一句话:“君子治治,非治乱也。”什么叫“治”?什么叫“乱”?荀子讲符合礼义、有秩序就叫“治”,“乱”就是违背礼义、没有秩序。于是人们就进一步问了,难道有乱就不治吗?他说不是,不是就乱而治乱,而是“去乱而被之以治”,也就是我们把乱去掉了以后,要把正面的东西给它树立起来,把礼义的这层东西给它建立起来。所以既要打掉消极的东西,更要树立正面的东西。反腐不光要去掉乱,乱是要去掉的,但去掉以后我们更重要的是要把正面的东西树立起来。因此,反腐败既要治标更要治本,要通过正心修身,培养人的自觉和自律。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对于当前的标本兼治是非常有意义、有用的。中国传统文化非常强调自觉和自律,非常重视正心修身。我们前面讲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是人文精神,而这种人文精神的核心内涵就是人的自觉和自律。中国文化强调的是“向内”而不是“向外”,强调任何事情都要反求诸己、反躬自问。中国文化认为,一切的学习都是为了提高自身。《大学》里面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所以,中国文化又是一种“修身文化”。而这种修身文化又告诉我们,人是可以管住自己的,而且可以很好地管住自己。
另外,中国传统文化也是担当文化、责任文化、义务文化,讲究奉献人生。做官是担当、奉献的,不是谋权、谋利的。有一个很典型的人物,就是苏东坡。尽管他的仕途不是那么顺畅,苏东坡被贬了多少次,贬到黄州、惠州、儋州……可是你看,尽管这样,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担当,他在杭州留下了苏堤,在儋州把海南的整个文化力量凝聚在一起,推动了当地文教事业的发展。所以,担当是历代官员教育中一个很核心的东西,要有担当,而且能担当、会担当。
问:请您给我们网站的读者题写一句或一段寄语。
楼宇烈:我给自己取了个堂号,叫“三不堂”。这里面的“三不”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要求、一个勉励,也分享给大家共勉:“不苟为,不刻意,不执着。”不苟为,做什么事情都要恰如其分,不要为了显名得利就去做不该做的事情;不刻意,也就是要顺其自然;不执着,就是一切随缘。(采访整理兰琳宗摄影胡思远)
楼宇烈先生手书:万物莫不有规矩
采访札记:
致力于体悟和弘扬传统文化的儒雅君子
他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师从冯友兰、任继愈、张岱年等国学大师,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已近60年,桃李芬芳;他长期从事中国哲学、佛教方面的学术研究,做了大量的典籍整理工作,惠及众多后学;他是中华文化真诚的倡导者、实践者,活跃于各种文化活动、国学讲座中,不知疲倦。他,就是著名哲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
初春的北京,寒冬未去,暖意已来,楼老家中的水仙正吐芬芳。他的家并不大,却书香满溢。即便不甚宽敞的客厅,四周也垒满了各式的书籍。书架上,还摆放着不少和夫人、孩子的合影,不难看出他对家的眷恋。
年逾八旬的楼老,身着藏蓝色的中式对襟上装,神情淡然,亲切随和,行谊尽是儒家风范,言谈尽显哲人智慧。
近三个小时的访谈中,楼老出入古今,纵论中国文化的历史演变;旁征博引,详解儒释道的文化浸润,将自己多年的思考和感悟娓娓道来。“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却统之有宗、会之有元”,如果从整体上来把握,楼老认为,“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就是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而这种人文精神的核心内涵就是人的自觉和自律”。
“中国哲学最后都落实到如何为人”,他说,中华文化是修身文化,历来强调反求诸己,管住自己、管好自己,做一个君子。“君子是对一个人品格的描述,怎样做君子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主题。”
谈及文化自信,楼老希望国人要有文化主体意识,对传统文化要了解、认同、尊重。“只有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信,别人才能尊重你。”他呼吁保护汉字,“汉字是中华文化非常重要的载体,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文化创造,也是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传承没有发生中断的重要因素”。每个汉字背后都有很深刻的文化内涵,楼老说:“我们常用汉字是2500到3000个,如果把每个常用汉字的含义都讲一讲,中华文化就会让大家惊叹不已了。”
楼老提倡躬耕践履,既要坐而论道更要起而行之。已是耄耋之年的他,可以说,从未停止弘扬传统文化的脚步。他每学期在北大开设两门课程,还带着十几位博士研究生。此外,他经常奔波各地,授课讲学,出席各类学术会议和文化活动……
对传统艺术十分推崇的他,也雅好各类艺术。由艺臻道,体悟人生,是他的人文理想。他担任了北京大学京昆古琴研究所的所长以及北京大学近十家与传统文化相关的社团的指导老师,每周固定抽出时间领着大家唱昆曲、弹古琴、品茶道……采访间隙,楼老即兴给我们演唱了昆曲《牡丹亭》中的一个经典片段,细腻婉转,余韵悠扬,令人深深沉醉。
楼老说,传播传统文化,不求轰轰烈烈,但求不绝如缕。这或许和楼老的品性有关——他性情优雅,宁静自在,从容淡定。但更因为他知道,深厚的中华文化需要我们拂去烦闷焦躁和急功近利,静下心来,仔细体悟,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在绵延不断的知行合一中让中华文化火源不绝,薪火相传。
这就是楼老,一生致力于体悟和弘扬传统文化的儒雅君子。(兰琳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