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1981年生,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散文》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浙江省优秀青年作品奖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嘘,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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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细雨飘忽、灰暗湿漉的日子,我们由绍兴城区赶往嵊州。对于那里,我未曾亲抵,只是路过,读过,聆听过。嵊州有一条剡溪,在唐诗的峻山丽水里,它曾出现过数百次;那里还是书圣王右军的隐居处及埋骨处;当年,会稽王子猷雪夜所访的戴安道就住在那里;而作为越剧之乡,那里的每一丝空气里都曾弥漫着一股抒情的甜味。

  这是深秋,汽车向着曾经的剡县现在的嵊州方向驶去。窗外天地微茫,山影恍惚,短暂的潮润和温暖,给人回到暮春时节的错觉。人行道的砖缝里透出星绿苔痕,室外裸露的木头上也附缀出清汪透亮的绿意,宛如飞起一片绿尘埃。

  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就无数次地听过越剧。那越人的歌声,在我生活的村庄里,热热闹闹地唱着,曲折悠扬地唱着,心魂俱醉地唱着。年少不懂愁滋味,只过耳不入心。那些歌声就像童年里经历的其他人事,已然化入我的血液,却被我习惯性地忽略。

  离开童年后,我听流行乐、民谣、爵士、摇滚、古琴、昆曲,甚至佛音,却从不听越剧。当我耳边偶尔有它的声迹飘过,也都让它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有一次,我为了写个什么东西,在网上找到越剧《沙漠王子》的视频。我听了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将它关掉了。那种唱腔和曲调,就像埋在我身体里的呼吸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越剧的声音,主要由越人的女子发出,那种细腻、婉丽与抒情,也只有女子才能完美演绎。每一个唱越剧的女子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唱腔。小时候,我最熟悉的是王文娟演绎的王派唱腔,那是我祖母的最爱。

  在戏班子没有进村的日子,我的祖母整天盯着电视机。每当电视里王文娟扮演的林妹妹甫一出场,忙于织网的她,马上放下梭子,正襟危坐。从黛玉进府,宝玉唱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开始,到读西厢、葬花和焚稿,王派唱腔让人心神俱醉,好像有一根愁肠正不知不觉地被人不断牵扯着往外拉。

  大观园里,绿杨堤上,走来葬花的林妹妹,扛着花锄,系着香囊,轻轻柔柔不惊动山水,哀哀怨怨临水照花,看落花流水,观繁华世态。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恰只是一座愁城。”

  听到这里,我的祖母开始拉扯着衣襟抹眼泪。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祖母已哭成泪人。我那一贯严厉、古板的祖母,只有听戏的时候才哭。

  烟花易冷,红颜易逝,这种生死忧愁的主题在越人女子的歌声里比比皆是。唱越剧的女子没有年龄,从16岁唱到60岁,风情万种,风姿绰约。同一个家族里,祖母唱,孙女也唱。唱不完的爱恨情仇,演不完的相思柔情。在她们的唱腔里,爱是唯一重要的主题。

  在回忆童年的深夜,我无数次听见越人的歌声。

  在绍兴赶赴嵊州的路上,我好似也听到了那声音。它穿越时间的迷雾,来到我的耳边,恍惚迷离,似有若无,好像过去那么多年,我一直准备着与它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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