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凝滞的寒气。八点左右,走往单位的食堂,看到右边的草地泛着微凉的露水。这棵鹅掌楸树,树干笔直如尺,枝叶葳蕤如盖。记得今年夏季的六月初六那天傍晚,我从食堂出来时,天色骤变,暴雨突至,我匆匆躲进台阶下右侧的门檐下。隔着二十米的雨帘,那株亭亭玉立的鹅掌楸在雨中轻颤,雨珠敲打叶片的声音清脆如磬。短短几分钟的避雨时光,却让我在《檐下听雨》的小诗里,永远封存了那幅雨打青叶的画卷。
而今时过境迁,鹅掌楸的叶子零落其间——有的独自蜷缩如握紧的掌心,有的三两交叠,似窃窃私语的残稿。它们曾是春日的碧玉、夏日的华盖,如今却以枯黄的脉络匍匐于草尖,像被时间拆散的信笺,每一片都写着未寄出的独白。风掠过时,叶片轻颤,仿佛在应答远处立冬的钟声。这凋零并非仓皇,而是一种庄重的退场:它们以坠落印证曾如何固执地绿过。
早餐后,我踩着台阶走向前方办公楼。左边草地上的几株金桂突兀地闯入我的视线,花开得近乎跋扈,浓香像一场小型暴动。明明知道明日即是立冬,它却偏要挤进季节的缝隙,将蜜色的碎蕊缀满枝头。雨水曾打落梧桐,催黄银杏,却对这几簇迟桂无可奈何——芬芳黏在空气里,连风也成了共犯。我驻足良久,想起某些际遇也是如此:明知时节已至尾声,仍要倾尽所有绽放,仿佛凋零不是终点,而是对存在最完整的确认。
此刻,鹅掌楸与金桂构成一组悖论:前者顺从了秋的判决,后者抗拒着冬的预言。落叶是温柔的认输,将往事归还泥土;迟桂是倔强的起义,用香气篡改时序。我又折返鹅掌楸的草地上拾起一片叶子,但见晨露在叶脉上凝结成珠,恍若季节更迭间最后的泪滴。走近桂树下,只见桂花隐入层层绿叶的阴影里,仍在幽暗处固执地吐露芬芳。突然明白:草木各有其道,而存在的轨迹又何尝不是?有人选择在适当的时候告别,有人偏要在终章里写下未完的注脚。
这左右两片草地像一张被反复涂改的稿纸——鹅掌楸的落叶是擦不掉的墨点,金桂的香气是浮动的标点。鹅掌楸似一位固执的守夜人,明知寒冬将至,仍以枯叶书写最后的日记。而今才懂,最深沉的坚持往往静默如谜:鹅掌楸的执着只能以凋零存档,迟桂的绚烂终究被节气归档。但奇怪的是,当我凝视那些半埋入土的叶片时,竟觉得它们比枝头的新绿更动人。原来消亡也可以是另一种完成:用枯萎证明存在,用寂静回应追问。
风又一阵吹过,那些卧在草上的鹅掌楸叶被浸得发亮,像无数面微型镜子,反射着天空的碎片。小草托着它们,既不吞噬也不推拒,只是沉默地承托这份沉重的遗赠。这让我想起某些无言的见证:或许真正的陪伴无需语言,只需像草一样弯腰,让落叶的余温在脊背上停留片刻。那些无人认领的坚持,最终会沉淀为泥土里的密码——如同大地收藏落叶,不为复活往昔,只为证明某些炽热确实存在过。
离开时,一片桂瓣轻轻落在桂叶上。这枚小小的信物让我忽然明白:生命的考题从来不是“能否被看见”,而是“是否敢完整”。鹅掌楸交出了它的绿,金桂掏空了它的香,它们比我更早参透存在的本质——不必追问结局是否公允,只需确认自己曾以全部真心署名。明日立冬,万物都将藏起锋芒,但此刻,我决定让这篇文字成为一片不落的叶子:它记录过盛夏的荫蔽,深秋的飘零,以及洇染在墨痕里的,比季节更悠长的叹息……
编辑:何东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