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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当越剧班子进村的时候,整个村庄便荡漾着金属般欢快的旋律。从早到晚,人群沸腾,牲畜动荡,好似山川大地都被震动了。
戏台之上,开场之前,锣鼓声声,给人隐隐的惊惶感,好似大人物出场,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那时候,我还小,站在椅凳上,即使使劲抬头,把脖子弄得酸痛,也只看得见戏台上一双双走动、蹦跳的绣花鞋。我盯着那些鞋子看,它们太好看了。不光鞋子,那些神秘的做戏人,她们脸上所化的妆容,头上所戴的佩饰以及身上所穿的戏服,对我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它与我熟悉的这个世界毫无关系。而且她们只在这个戏台上出现,一离开这里,她们就消失了。
戏台右边有个耳房,那是她们的化妆间,也是秘密进行的地方。门虚掩着,我一次次趴在门外偷看,里面闹哄哄的,除了那些绮丽的背影,什么也望不到。一次,一个戴条状假头髻的女子推门出来,她的脸颊部脂粉很厚,眼部涂了一层锅烟,并且已经化开。我快速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她的眼珠子混在那些阴影里,假而虚长的睫毛眨动着——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她们,让我意识到真实的她们根本不可能被我看见。
尘灰扑面的戏台上,那一个个借了冠冕,借了戏服,借了角色的人,到底是谁?
我不认识台上任何一个唱戏的,这村子里谁也不认识她们,好像她们来自远方,没有亲人,由一些失去庇护的人所扮演。因为她们的唱腔那么凄惨,曲调那么悲凉,好像冬日树枝上停着的冻僵了的鸟,能让人忽然流下眼泪来。
我当然没有流下一滴泪,相反,我很快乐。流泪的是那些整天流泪的老妪们,我的奶奶和邻居婆婆们,她们皱纹密布,泪眼汪汪——她们的眼睛已经老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动不动就会滚下几滴浑浊的老泪。
很快,唱戏者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刮走了。
村里的老妪们又开始变得铁石心肠,对什么都看不顺眼,骂骂咧咧的。有一天,我因为打碎一口碗并机灵地掩埋掉那些碎片,被奶奶发现,气得她一顿好打。我逃出家,向外面跑去,跑到兔子房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我哭哭啼啼,恨自己没出息,每次总是跑不远。
我想起那些唱戏者,不知道此刻她们在哪里,我很想跟随她们去浪迹天涯,再也不要回来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只是对她们的扮相和戏服好奇,对她们四处流落的命运担忧,而对那些曲调里的情愫却一无所知。我根本听不明白她们在唱什么,她们的欢喜和眼泪都离我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