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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笔下的“剡溪访戴”——兼谈盛唐诗人对于魏晋风度的接受”
来源:嵊州新闻网 作者:余恕诚 2013年03月20日15:40:40 

  以上归类可见,18例用典,不出四种范围,竟没有一处用访人而又不与人见面的内容。李白一次次丢掉了原典中最为特异重要之点而另有所取,决非偶然。

  王子猷访戴却又不见戴,这一行为中包含着什么呢?兴之所至,即见诸行动,对自己的情感较少约束,任情而为,表现出思想行为放逸无羁,这跟盛唐人有接近的一面,但盛唐人的任情是自然率真的,任情而不矫情,一般皆在常情常理之内,魏晋人的任情则不免越乎常情,矜持、矫饰,甚至狂异怪诞。“访戴”的故事,《世说新语》即编在“任诞”一类。任情而近乎“诞”,盛唐人较少有此种思想行为。王子猷之弟王献之曾称子猷“萧索寡会”,就王子猷而言,实际上是自视甚高,他人皆非我俦。除“访戴”一事外,《世说新语》还记载了王子猷另外一些有异常情常理的言行:

  王子猷作桓车骑(冲)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日:“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简傲》第11则)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简傲》第13则)

  桓冲是东晋的栋梁之臣,为当世所重,且为王子猷上司,但王子猷凭藉其门第之高,仍然以对桓的轻蔑态度来表现其名士的身分作风。他在桓冲手下做官,不可能不知道是什么职务,却佯装不知,以令人啼笑皆非的内容回答桓冲的问话。他久居官职,桓冲要求履行职责,料理事务,却高视不答,但说风景,以表现尘务之不足紫心挂齿。其实,王子猷是否真的完全远离世情俗务呢?《世说新语·品藻》第74则载:“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安)。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愈?’谢公曰:‘小者(按:指王献之)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可见王子猷并非一味超尘脱俗,他在桓冲面前的表现与对话,皆含有故为傲慢和高自标志的矫饰成分。“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全晋文》卷137《放达为非道论》)。戴逵此论虽是针对阮籍等人而发,但王子猷“有疾而为蟹”的成分,也不是绝对没有。访戴却不见戴,固然有其率性任意的一面,而雪夜乘舟,经宿方至,路途遥远,竟仅造其门,不见其人,骨子里还是有要显示独来独往的名士风度的意念在其内。并且,在进入名士角色的精神状态中,过分强调自我的“兴”,他人便只不过是兴致高涨时情绪投射的对象。随着兴致的衰减,对象也就被淡化,因而见与不见,即非关轻重。总之,心性深处的简傲、疏狂、任诞,起了潜在的支配作用,才有此异常之举

  把握访戴典故中王子猷既重视一己之“兴”,行为上少所拘束,同时又不免任诞,甚至矫情的一面,对于理解李白为什么屡用访戴典故,而又不曾正面用访之不见之的情节,有很大帮助。王子猷命舟访戴之兴,由山阴雪后特殊的景物环境引起。李白性爱山水,一生曾三入越中,对山阴、剡溪、镜湖、天姥一带山水,尤其流连赏爱。越中山水之美虽为得天独厚。但其名声远扬,亦与东晋士族名流的发现、品赏,有密切关系。李白诗中涉及访戴典故,有相当一部分是取包括人文意味在内的剡溪风物之美对情兴的激发。天下胜景极多,李白意念中所以特别醉心王子猷访戴时之景观,除取魏晋风流余韵以增色外,亦有景物与人契合的因素在内。越中山水,以清秀明媚著称,得冰雪相衬,更为晶莹秀美。这种境界,与李白襟怀光明磊落有其一致性。李白写剡溪雪景,还经常出现月,这在《世说新语》中原本没有。《晋书》取此条时,将“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数句,增改为“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皎然,独酌……”(《晋书·王徽之传》)。李白的有关景物描写,即本于《晋书》,多了月色的因素。“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秋月照白璧,皓如山阴雪”。体现了对光明皎洁之境特有的喜爱。尤其是《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开篇:“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更是在《晋书》等有关景物描写基础上的一种再创造。雪月交辉尚且不足,又加青天万里、浮云飘卷的景象,境界何等广阔无垠,晶莹剔透。严羽谓:“青天中道流孤月”是“写其心胸”(《评点李太白诗集》卷16),说得非常准确。正因为李白有其皎洁之心胸品格,所以对王子猷当年所遇之景,特别向往,并在其光洁的基础上生发得更加明朗开阔。

  李白性格豪放,少所羁束。兴之所至,能立即见诸行动。又酷爱交游,重视友情。王子猷之发佳兴,怀友人,雪夜乘舟,长途出访,对他极具感发力。他在思友、访友时,诗中自然会用上访戴的典故,乃至以王子猷自比。但李白的性格是热忱的,思友时情感即落在对方身上,是强烈地、真真切切地想要与对方见面握手,同饮共醉,而非以自我表现、自我遣兴为主,将跟对方是否相见,系于自己兴之有无。李白想到对方,即渴望能够见到。不得相见对于他是痛苦的:“对此空长吟,思君忆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他既歌唱发佳兴而寻访,更歌唱寻访而获见:“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用欢快调子写怀贤邀醉的心情。挂席乘风,满载美酒。到门前不是不进不见,而是大笑同醉,取乐平生。其乐观,热情,喜欢聚会,与王子猷雪夜访戴,未曾见面,孤舟独身而返,显然不同。“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这样明确地反用典故,与王子猷相比,其兴会之中情感基调显然有冷与热之不同。李诗情感基调之热在《玩月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有关诗句见上引)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诗人与酒客从第一天夜里,一直饮酒欢歌到第二夜鸡鸣。访友得见,三杯回桡,但不是离别,而是舍舟连袂,稍后再次入宴。“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将此篇中豪迈乐观,喜欢招朋访友、歌舞宴会的诗人自我形象,与访戴中独去独来的王子猷相比,差异是很明显的。

  魏晋士族文化的精神风度对后世的影响,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物身上,程度和内涵均不相同。魏晋时期,士人精神上传统的儒学伦理观念的种种束缚松动了,行为放达,重感情,重个性,重才能,重自我。这些特征,与精神发扬,思想行为均较解放的盛唐文人颇易合拍。作为盛唐文化的代表人物李白,仰慕魏晋风度,在诗中大量涉及魏晋的典故人事是很自然的。但历史上任何一种继承和接受都不可能照搬和重复,盛唐之盛大健康,与魏晋之由动乱走向偏安,大不相同,士人思想性格基于不同的时代生活土壤,各具特点。盛唐人重视自我,且亦乐群;爱自然,爱光明皎洁之境。从魏晋风度到盛唐风流,表现出由任诞、简傲,到自在大方、纯任情性的变化,对人对事对大自然及周遭世界亦更富有热情。这从剡溪访戴典故在李白笔下展示的内容和情感可以得到印证。

  (本文作者:安徽肥西人,1939年出生,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现任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

  注释:

  ①王子猷咏左思《招隐诗》,当是由于其中歌颂了山林隐逸生活,并有“白雪停阴岗”、“弱叶栖霜雪”等雪景描写。与访戴而不见戴,没有多大关系。为避免枝蔓,文中不再涉及。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七载左思《招隐诗二首》如下:“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岗,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其一)“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馀津。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其二)

  ②《世说新语·简做》第16:“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厅事坐相待。王肩与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这件事王徽之原来表现的旁若无人的态度,也是唯重一己之兴,置竹园主人于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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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何东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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