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立都建邺(今南京市)后,大量的北方世族和士夫文人相随渡江,在江南建立新的士族庄园为侨居地,相对平稳的政治社会形势,使江南进入了一个经济文化发展的中兴时期。剡县(今嵊州市和新昌县)作为闻名于世的避地之乡,来者更众,有白居易所谓十八高士、十八高僧。这些人或占田定居,或盘桓游憩,在感悟剡溪秀丽的山水时,创作出一些模山范水达于玄念的诗篇,走在了魏晋时期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前沿,为谢灵运开启山水诗派创造了先机。但是,剡溪晋诗的收集和研究整理工作比较滞后,民国《嵊县志》和《新昌县志》以前的本地志书都没有刊录晋诗。待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编县志时,嵊新两县才将白道献《凌峰采药触兴为诗》一篇采入。近二三十年来,我读了些《晋诗》等六朝文献,收集到几首与剡溪有关的晋诗,因知识浅陋,只能粗加考评,提一个信儿,供同好们深加研究,以求剡溪晋诗的收集研究能出更多成果。
李充《嘲友人》诗
东晋永和四年(348),李充奉母令剡。永和六年(350)十月,李母卫夫人卒,年七十八,葬独秀山。这时王羲之为护军将军,寄札哀悼:“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催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王羲之母卫氏,与卫夫人为族姐妹,故称姨母。李充墓庐至孝。次年,王羲之出任会稽内史,与李充相会。永和九年(353)三月,王羲之邀集群贤于山阴兰亭修禊,李充正当服阙去京任大著作郎,未能莅临,故以诗谢辞:
同好齐欢爱,缠绵一何深。子暨识我情,我亦知子心。
燕婉历年岁,和乐如瑟琴。良辰不我俱,中阔似商参。
尔隔北山阳,我分南川阴。嘉会罔克从,积思安可任。
目想妍丽姿,耳存清媚音。修昼兴永念,遥夜独悲吟。
逝将寻行役,言别泣沾襟。愿尔降玉趾,一顾重千金。
全诗十联,如相互交心,言简意明。一、二联倾诉应邀参加聚会的感慨。第三联回顾儿时一起生活在王导府中结下的深厚情谊。第四联说入仕后各奔东西,长期不得相见。第五联说今终于在会稽相会,一个在会稽山北任会稽内史,一个在会稽山南为剡令。第六联写无法参加兰亭嘉会的惆怅。七、八联表露守丧期间的孤独和思念。第九联说即将服阙动身去京,只能无奈泪别。尾联嘱托关照母墓,望他常代为祭扫。
永和十一年(355)三月,王羲之辞去会稽内史,归耕剡县金庭庄园,以李充墓庐为读书处,继承卫夫人遗志,作《题卫夫人笔陈图后》,在民间传授书法。后人为纪念他,在读书处附近立村,名王郎地,并建右军祠奉为桃源乡主,以三月三日为会期。
李充有一子名颙,时任职京都,曾归剡省亲,假满回任,正值盛暑大旱,河道干涸,作《经涡路中作》诗:
言归越东足,逝将反上都。后洫填中路,改辙修长衢。
旦发石亭境,夕宿桑首墟。劲焱不兴润,零雨莫能濡。
亢阳弥十旬,涓滴未暂舒。泉流成平陆,结驷可回车。
肇允相忘鳞,翻为涸池鱼。咫步不能移,白日奄桑榆。
越国立都会稽(今绍兴市),以鄞、剡为越东,太末(今龙游县)为西鄙,诗中“越东足”当指剡县,时在其父为剡令和守母丧期间。“上都”,古代对京都的通称。诗题“经涡”,应为经过。诗中“后洫”,应为浚洫。恐古字形似致误。
王羲之《答许询》诗二首
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泠涧下濑,历落松竹松。
王羲之辞归金庭后,邀许询来居。两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诗歌酬唱,是诗当作于此时。《语林》曰:“右军少尝患癫,一二年辄发动,后答许掾诗,忽复恶中得二十字云云。”患癫怎能作诗,这只是传说中的一则笑资。《世说新语·假谲》载,王羲之不到十岁时,睡大将军族叔王敦帐中,听他与参军钱凤议谋反事,羲之怕知情被杀,故意口吐白沫,作患癫状,王敦遂不生疑。这个故事,说明他年少机智过人,能安然躲过一劫。王羲之帖中言病甚多,但无患癫之说。
另一首《答许询》是残句,载《昭明文选》卷二十二鲍照《行药至城东桥》诗“争先万里途,各事百年身”句注:
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
支遁《咏怀》诗
支遁(314—366),东晋著名高僧,亦通老庄,善诗文。建元(343—344)间入剡,居县南沃洲小岭,立寺论道,与王羲之、谢安、孙绰、戴逵、郗超等交游,为佛教《六家七宗论》“即色宗”创始人,卒葬今新昌县城西石城山。今存诗十首,作年不详,其中《咏怀》两篇七首,中有“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阶仰。”说的是登天台山。沃洲便是天台山北麓。又有“生途虽十三,日已造死境。”知其为入剡后所作,故录其《咏怀五首》之三、四、五。
晞阳熙春圃,悠缅叹时往。感物思所托,萧条逸韵上。
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阶仰。泠风洒兰林,管籁奏清响。
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丹沙映翠濑,芳芝曜五爽。
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中有寻化土,外身解世纲。
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隗隗形崖颓,冏冏神宇敞。
宛转无造化,缥瞥邻大象。愿投若人踪,高步振策仗。
闲邪托静室,寂寥虚且真。逸想流岩阿,朦胧望幽人。
慨矣玄风济,皎皎离染纯。时雨间道睡,行歌将无因。
灵溪无惊浪,四岳无埃尘。余将游其嵎,解驾辍飞轮。
芳泉代甘醴,山果兼时珍。修林畅轻迹,石宇庇微身。
崇虚习本照,损无归昔神。暖暖烦情故,零零冲气新。
近非域中客,远非世外臣。澹泊为无德,孤者自有邻。
坤基葩兰秀,乾光流易颖。神理速不疾,道会无陵骋。
超超介石人,握玄揽机领。余生一何散,分不谘天庭。
沈无冥到韵,变不扬蔚炳。冉冉年往逡,悠悠化期永。
翘首希玄津,想登故未正。生途虽十三,日已道死境。
愿得无生道,高栖冲默靖。
《述怀》二首
总角敦大道,弱冠弄双玄。逡巡释长罗,高步寻帝先。
妙损阶玄老,忘怀浪濠川。达观无不可,吹累皆自然。
穷理增灵新,昭昭神心传。熙怡安冲漠,优游乐静闲。
膏腴无爽味,婉娈非雅玄。恢心委形度,亹亹随化迁。
翔鸾鸣崑崿,逸志腾冥虚。惚恍回灵翰,息肩栖南嵎。
濯足戏流润,采练衔神蔬。高吟漱芳醴,颉颃登神梧。
萧萧猗明翩,眇眇育清躯。长想玄远夷,倾首俟灵符。
河清诚可期,戢翼令人劬。
诗中“生途虽十三”,指入僧籍已十三年了。支遁二十五岁入佛门,七年度牒,始得正式入僧籍,如此算来,作此诗已四十五岁了,时在升平二年(358),居剡已十多年,故有“日已道死境”之叹。支遁寄身剡溪山水,诗中不乏攀岩涉流,采芝兰,食山果野蔬,赏风光之句,模山范水,华妙绝伦,留下了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迹痕。清代诗人沈曾植认为:“康乐(谢灵运)总山水老庄之大成,开其先支道林。”(引自方立天《魏晋南北朝佛教论丛》,中华书局,1982年,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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