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30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太阳炙烤着大地,天气闷得让人发慌,稍微动一动,便满身是汗。
这的确不是一个回家探亲的最佳时节,但我的确在“八一”节前被安排回家探亲了。作为一名军人,均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包括探家这样的小事情,并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而是要服从组织安排,叫你什么时候走,你才能什么时候走。
我们部队地处晋西北高原,海拔二千多米。“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四季穿皮袄。”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感到有点凉,就决定穿棉袄回家,这样路上也不会感到冷。
那个时候的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对回家探亲兴致特别高,我也不例外,天不亮就起床,早饭也不吃,带着干粮在路上当点心。离开部队第一天,经过汽车转火车,上午六点出来,下午四点钟到达宁武火车站。
宁武高峻雄伟,剑峰千仞,自古此地是一个雄关险隘。我们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人民的幸福,以身许国,甘愿自己化作一枚不锈的钉子,牢牢驻扎在祖国的北疆边陲。
我家在浙江,到家还有很远的路。因此,我在宁武不敢久留,急急忙忙上了去太原的快车。不过,这时候我身上感到热了,棉衣穿不住了,很希望多来点凉风,给降降温。
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哐当”有节奏地向前奔跑,我在这“哐当哐当”的火车上又经过了两天一夜,整整五十个小时,从太原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到上海。北方与南方,冰火两重天。我到上海已经热得不行了,骂自己神经病,七月里穿棉衣回家探亲。经过五十个小时汗水浸泡的我,这时候身上如一条刚从烂泥坑里挖出来的泥鳅,滑溜溜、黏乎乎。老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那时候顾不得军容风纪的约束了,脱掉了棉衣,解开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扣子,敞胸露怀的非常惬意。
从上海发往宁波的车要到夜里12点,我要在候车室里候车四个多小时。这四个小时怎么过呢?我做了两件事,一是为了解热、解饿、解渴,我不吝啬自己花钱,花两元五角钱买了一根超长超大的冰棍,上海火车站的冰棍有三角的四角的,我的比它们要高出好几倍。二是从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用来打发时间的《解放军文艺》。那上面刊登了当时最热门、最火爆的长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高山下的花环》讲的是在自卫还击战斗中牺牲的连长梁三喜的英雄事迹,很感人。导演谢晋还为此专门拍摄了一部同名电影,非常精彩。我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边吃着冰棍,一边看着小说,美滋滋的快乐如神仙。
候车室里人很多,来来往往从我眼前走过。突然一个年轻的少妇抱着小孩,风尘仆仆地来到我的面前,看样子她也是来此候车的。看到她来到我前面,我赶紧把衬衫扣子扣得好好的,正欲问她有事吗?她先开口了,我要上厕所,帮我抱一下孩子。
女同志外出总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这一点我能理解。况且我也有妻子,我妻子也要带着孩子外出的。所以她的这点忙,我应该帮。兴许她也因为看我是个军人,才有意叫我帮的。我抱过了她的孩子,她上厕所时间很短,在我还尚未搞清她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就上完厕所回来了。
她从我手里接过孩子,我又继续吃我的冰棍,看我的小说。并且挪了挪位置,示意她坐下来。
她不坐,笑了笑。问我,你这书好看吗?
我说,很好看,《高山下的花环》可精彩啦!
我一说完,她就抱着孩子转身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呢?我感到很奇怪,但不去多想她,继续吃我的冰棍,看我的小说。
她这一去就很长时间没有回来。我的超长冰棍都吃完了,她还没有回来。心想,她一定有什么事了,不会回来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又回来了。
她还是同一个姿势,抱着孩子站在我面前。
我又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下,不要老是站着。
她没有坐,突然向前一步,在我的耳边说,把你的书卖给我。
把书卖给你?我对她的话非常吃惊,惊诧地叫出声来。
她看到我的惊诧,自己想说的话就不敢说了,停顿了一会,才嗫嚅地告诉我:我刚才到前面的书亭、书摊上都去看了,没有。《高山下的花环》没有,买不到。所以我只有开口向你买,只要你肯卖给我,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对她说,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买这本书?
她被我问住了,一声不吭地站着。我一声不吭地等着,等着她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这时候,不知谁的收音机还是广播喇叭,候车室里响起了《血染的风采》的歌声,“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她听见《血染的风采》的歌声,突然一下子身子变软了,两腿在发抖,整个人很快要倒下去了。我看她站不住,伸出手想扶住她,她却一咬牙,很坚强地站住了。嘴里发出轻微的呼唤,他……他……他……
她“他他”地说不下去,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她说的“他”,一定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像《高山下的花环》中的连长梁三喜,在战斗中牺牲了。
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哽咽地说,我们结婚三年,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没有超过三十天。他突然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了,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准备,连一片纸都没有烧给他,我心里有愧,我想把《高山下的花环》烧给他……她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
我对她的丈夫肃然起敬。虽然他和我素不相识,我们从未谋面,但我们同为军人,他是陆军我是空军,肩负同样的使命。我的战友,我的偶像,你很光荣,我很自豪。我把《高山下的花环》烧给你,愿你的英灵化作大地,化作山脉,使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强大,更加繁荣昌盛。
上海火车站门前的大广场人多繁杂,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夜色很美,蔚蓝的天空星光闪烁,这会眨眼的星星似乎在空中监督。
我正欲把打火机点着,她说,等一下,慢慢来,我放点音乐。她取出随身所带的收音机随即放出一支歌《黄玫瑰》,“黄玫瑰,别落泪,所有的花儿你最美。受了伤,别伤哀,别让泪珠湿花蕊……”
火在熊熊燃烧,纸已化成灰。纸灰随风吹,一片又一片,飞舞向空中……
她跪在纸灰前,合着双手,向丈夫诉说:你是你母亲的好儿子,是你孩子的好父亲,是我的好丈夫。丈夫,我在上海火车站的大广场,把《高山下的花环》烧给你,告慰你的在天之灵,你看到了吗?你看到我了吗?三天前,部队领导带着我去看了你的墓地。本来你母亲也一起去看的,她病了,走不动路,没有去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母亲照顾好的。我要把我们儿子养大成人,长大后让他像你一样做一名军人,保卫祖国。
她说着哭着,哭着说着,很悲伤,很悲伤。使得旁人看了都会落泪。
良久,燃尽的纸灰只剩下零星的火光,她想用她带来的西凤酒把火花扑灭,我制止了她。我告诉她,你不要走远,在这里等我,我去借一个《血染的风采》的录音来放放。
她说,不用去借,我有。
我说,你有,就赶快放,晚了火都灭了。
她又取出《血染的风采》,在她的收音机上放了出来。她把音量开到最大,歌声在整个广场响起,在宁静的夜空回荡。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血染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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