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风云突变。袁世凯攫取了临时大总统之后,孙中山辞去大总统职务,再次东渡日本,全国进入了二次革命之中。很快,二次革命又失败,许多地方都偃旗息鼓。但谢飞麟仍未终止反袁活动,他在宁波、绍兴等地筹集军饷,购置枪械,联络军警,准备大举。后在嵊县清隐寺成立浙江护国讨袁军总司令部,自认总司令坚持反袁斗争。他在讨袁斗争中多次遇险,又多次虎口脱身,因此身体越来越弱,直到坚持不住,才在尹锐志、周亚卫的安排下,通过王孝籁找到上海一家医疗,开始治病。医生诊断,谢飞麟得的是不冶之症,生命垂危。
尹锐志在医院里陪护老师,又帮助老师整理诗稿。
“哀感偏多泪竞枯,病夫病国两嗟吁。补无顽石痴难化,填海冤禽恨莫苏。
知已欣逢留沪渎,良医幸接自蓬壶。江东父老催归急,珍重诸君善后图。”
尹锐志:“老师,这首诗是刚写的,医生知道了又要说你。你病成这样了应该多休息。”
谢飞麟:“我写诗也是与病魔作斗争的一种方式,本来我只与人魔斗,现在又增添了病魔,那么多魔鬼我不斗争不行啊!你看这诗中我写的内容,是革命虽趋低潮,我又身患重病,但‘补天’、‘填海’之愿不移。我这诗中的‘江东父老’,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父老乡亲,而是指我们嵊县家乡志同道合,反袁护国的有识之士。”
尹锐志又看下一首:
“韶华转眼又重阳,底事年年滞异乡。壮士何心恋家室,匹夫有责问兴亡。
凶灾不碍无行健,风雨难摧晚节香。寄语同胞除客气,登高齐举共和觞。”
尹锐志:“老师,这首诗表现了你为共和、抛弃家室,不惧灾祸,坚持晚节的坚强意志,并以此策励同胞……”
谢飞麟听着尹锐志的讲话,看着自己创作的诗句,心头另有一番滋味。他用手指着下一篇,让尹锐志拿起来看。
尹锐志看着下一篇,念道:
“民国徒然说八年,国民无奈只呼天。而今海上喧传遍,南北议和在目前。
初闻停战令胥颁,又报胡兵入大关。千万泰民死护法,议和代表自闲闲。
与虎谋皮计本左,让人进步虑尤非。伤心议和迁延日,已见关中血肉飞。”
尹锐志:“老师这首诗是强烈谴责西南军阀和议误事,导致人民的无穷灾难……”
谢飞麟的情绪受到极大刺激,他挣扎着坐起来:“锐志,给我纸笔。”
尹锐志:“老师,你还写。”但无奈地拿过纸笔。
谢飞麟颤抖的手握着笔,写道:
“民国初开文明花,又来专制帝王家。民党领袖遭惨死,违法借款胡为尔。购弹运枪更调兵,蓄意屠戮我民生。自召萌谋诬民乱,专制恶魔竞横行。况有多数官僚派,造谣生事善逢迎……”
写到这里,谢飞麟的手已经无力再写了,丢下笔。尹锐志赶紧帮老师躺到床上。
王金发、张伯歧几乎同时赶到医院,同时来到谢飞麟的病房。一见到谢飞麟病成这样,都伤心的流下眼泪。
王金发:“尹锐志,老师病成这样,你怎么还让他写,不好好劝劝他。”
尹锐志:“我劝了,劝不住!”
听见了说话声,谢飞麟苏醒过来。他一只手拉住王金发,一只手拉住了张伯歧,又激动又兴奋,说:“我病入膏盲,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你们都很忙,这么忙把你们找来,是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讲,否则,不讲出来,我就带到棺材里去了。”
王金发:“你病了,我能不来看望你吗?我到绍兴当都督后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如果不来看望你,我还是金发龙头吗?”
张伯歧:“我们无论多忙,都应该抽出时间来看望你。今天我们两个都来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谢飞麟:“先说你伯歧,你整顿海防、修恐炮台,工作干得很出色。但是,我要给你指出的是你用嵊县人用得太多,是不是啊?”
张伯歧:“这个问题,我已经意识到了……”
谢飞麟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你看,张南星是镇海要塞部队海军营长,张秀标镇海要塞部队平远一炮台台长,张伯华镇海要塞部队缓远炮台台长,张金声镇海要塞部队平远二炮台台长,过献臣镇海要塞部队平远三炮台台长,黄爱世镇海要塞部队陆军少校团长,王朝和镇海要塞部队司令部参谋长,张先宗镇海要塞部队陆军少校团长,这些人都是嵊县人,大多数是你们廿八都村人,你这样搞多了,容易给别有用心的人抓住话柄……”
张伯歧:“我以后注意,一定改正。”
谢飞麟语重心长地:“伯歧,你已经是个不小的官了,官越做大了,心中更要加重民众的份量。官当得好不好,主要看你权用得好不好。”
张伯歧:“老师的话,我铭记在心!”
谢飞麟又把头转向王金发这边:“金发,我心里最担心的是你啊!”
王金发:“我工作得好好的,绍兴的情况也不错,你不用为我担心。”
谢飞麟:“目前的形势对你十分不利,你要注意背后有小人暗算,决不可掉以轻心!”
王金发:“有谁敢暗算我……”
谢飞麟:“朱瑞已经当上了浙江新都督。浙江在短短几年里换了第三任都督了,第一任都督汤寿潜时间不长,就换了第二任都督蒋尊簋,这蒋尊簋时间更短,就换上了朱瑞,真是小人得志啊!”
王金发:“这个王八蛋能把我怎么样?”
谢飞麟:“不说过去对我们怎么样,只说现在,他是拥袁派,是浙江拥袁的代表人物,我们是倒袁的,坚决倒袁,我们与他势不两立。”
张伯歧:“在使用朱瑞的问题上,陈其美有直接关系,他作为同盟会上海总部的负责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谢飞麟:“陈其美和朱瑞的关系,一两句话说不清,他们是暗中句结,相互利用,两个都是两面派,表现的方式各不同。陈其美说朱瑞在上海表态的时候说是坚决倒袁的。可一回到浙江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公开打出旗帜拥护袁世凯了。再说,陈其美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他有把柄捏在朱瑞手里,他指使蒋志清暗杀光复会要人陶成章……”
张伯歧:“陈其美这人真没良心,他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孙中山对他的信任与培养。”
王金发:“这些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谢飞麟:“所以金发你要注意啊!”
王金发:“他们抓不住我的把柄的,像去雅璜乡训练团队的事,我是派尹维峻、裘绍去的,别人我信不过,而且尹维峻、裘绍公开也说是上体操课,我告诉别人,是说叫他们给我找一个老婆。我做得这么秘密,他们还能抓住我什么把柄。”
谢飞麟:“不能想得太简单。上次有人写信状告到南京政府,说你怎么怎么不好,孙中山先生一开始还电督浙江都督整顿吏治,廓清积弊。后来,当孙中山先生了解真实情况后,才正确指出所控各节、语多影响,显系挟嫌者所为,希即将前电取消并行知绍兴军政分府,查明毁词诬控,系何人指使。按律严究,以销隐若而雪冤诬为望。可见,孙中山先生是肯定和赞赏你王金发的,可惜孙中山先生现在不在了,能像孙中山先生这样公正看待你王金发和你王金发所做的事情的人没有了。”
张伯歧:“金发,听了谢飞麟老师刚才的话,我觉得问题是很严重,朱瑞对你危险很大,你干脆不要在绍兴干了,到我那里去……”
王金发:“到你那里去?谢飞麟老师不是先给你指出问题吗?”
张伯歧:“老师给我指出的问题,跟你去我那里是两码事……”
谢飞麟:“金发,伯歧的意思可以考虑,你不妨先去镇海要塞部队干一些日子,以后可以再回来的。”
王金发:“我不同意。我绍兴的事情正干得好好的,怎么可以放下不干呢!像禁鸦片这事,我一不干,就没人抓了,肯定很快就死灰复燃。”
一直站在门口的尹锐志,听着里边的说话,也进来插上一句:“王金发,你抓禁鸦片,那成了林则徐了……”
王金发不等尹锐志说完,就:“我宁可成为林则徐第二,也决不把该抓的不抓,这不明摆着显得我怕他们了吗,那我还叫金发龙头吗!”
张伯歧:“金发你别急嘛!瞧你这脾气又上来了,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王金发:“为我好,这我知道。可叫我不在绍兴干,我不同意。你们替我想想,我要求去绍兴当都督,这工作是怎么得来的?我到了绍兴后,这工作是怎么抓起来的?能够走到目前这一步,有多少艰难?我如果半途而废,不干了,绍兴的老百姓会对我怎么看?我怎么对得起,绍兴的父老乡亲!”
谢飞麟:“我们绝没有叫你不干的意思。而是在工作的过程中,采取必要的妥协,也是需要的,不要锋芒太露,忍耐一下,缓和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突然,王孝籁慌慌张张地来到这里。
张伯歧:“王孝籁,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王孝籁:“伯歧,不好了,出大事了。我已经到镇海要塞部队去找你,他们说你回上海来了,我又立即返回上海找到这里。”
张伯歧:“出了什么事,快说!”
王孝籁:“王孝贞被人杀害了。”
张伯歧一听是妻子王孝贞被杀害,“啊”的一声跌坐到地上。
尹锐志走上去把张伯歧扶起来。
王金发:“谁敢在光天花日之下杀害王孝贞、王孝籁你告诉我是谁杀的,我马上去要了他的狗命。”
王孝籁:“是蒋志清……他下面的青红帮。”
王金发:“蒋志清,这个猪下水,他暗杀了陶成章,现在又杀害王孝贞我非给他一枪为王孝贞报仇。”
谢飞麟:“蒋志清,不是已经到日本去了吗?”
王孝籁:“蒋志清现在是在日本。他走之前,交给他手下的人一项特殊任务,就是杀害王孝贞。”
谢飞麟:“伯歧,这是这么会事?蒋志清和你会闹得这么僵,他不是平时口口声声叫你师傅吗?”
尹锐志:“蒋志清这个人吊二朗当的,我最看不惯了,他嘴上师傅长师傅短的,见谁都叫师傅,有奶便是娘,他哪有一句话是可以相信的。他和陈其美、朱瑞都是隐藏孙中山身边的叛徒,是同盟会内部最可耻的叛徒。有这些叛徒在,我们的革命很难成功……”
谢飞麟:“这伙人破坏革命不说,还总想窃取革命胜利的果实。”
王金发:“这些人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说好听点都是我容忍的结果,说难听点是我们自己把他们养起来的。我们农村里不是有句老话吗,辛辛苦苦养条狗,回过头来咬一口,我早就对这个问题有看法了,我不说秋大姐不好,但她对朱瑞的宽容是不应该的,如果当年在绍兴大通学堂就把朱端按我的意见办,他能有今天吗?还有绍康对陈其美,也是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总是忍让点忍让点,结果呢,他被陈其美活活气死了!这个蒋志清呢,张伯歧你还这个帮助他,那个培养他,把他当作兄弟,你就被他两句师傅师傅给叫得晕头转向了,怎么样,长子个这会明白呢,这个猪下水是个什么样的人……”
尹锐志:“王金发你也少说两句,张伯歧他妻子被杀害,这个时候你还讽刺挖苦的干什么呀!王金发你也不要在这里充好汉,你自己也一样,当年不是你手下留情,你妻子女儿能被绑架吗?”
王金发:“尹锐志你这可说得不对,我当时不杀的是刘光汉和何震,可绑架我老婆女儿的是汪公权。”
尹锐志:“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谢飞麟:“好了,你们不要吵了,锐志你说话小点声。”
张伯歧:“金发讽刺挖苦地把我挖醒了。我对蒋志清杀害我妻的确是自食其果。他去日本之前曾经来向我们借过钱,说是要去日本读书深造,同时为了进一步靠拢孙中山先生,他说,他从未见过孙中山先生的面,这次去日本争取实现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可是没有路费,要我借给他钱作盘缠用。我知道他去日本读书深造,想见到孙中山先生这些都是借口,实际上是他暗杀了陶成章以后为了逃避,因为孙中山先生已经说了,要严查凶手,我应该趁他来借钱的机会把他扣押起来。”
王金发:“长子个你怎么会犯糊涂呢?孙中山先生都说了这话了,你为什么不动手,还犹豫什么?”
张伯歧:“孙中山先生的电报是从日本打给上海陈其美的,我客观上是在镇海要塞部队,不能去乱插手,不属于我职责范围内的事。陈其美又耍了一次两面派,他表面上答应我会追查的,实际上蒋志清去暗杀是受他指使的,所以他要暗中保护蒋志清,提出要蒋志清以学习为名到日本去躲起来。”
王金发:“不管怎么说,是你放跑凶手。”
张伯歧:“我当时不想搭理这种人,就说,你借钱去找我老婆借去,将他一把推给了王孝贞。王孝贞一见他就把他臭骂了一顿。为什么呢?因为这两年我们嵊县年年闹灾荒,粮食颗粒无收,许多女孩子跑到上海来找喻传海学戏,以便以后学会了唱戏可以有口饭吃。这些戏班子由喻传海师傅带着,白天去唱戏,晚上就住在我家,王孝贞像自家的亲戚似的照顾他们。可是上海青红帮这些黑社会的人,到戏班子去敲竹杠枪钱,砸场子,有的女孩子遭他们调戏、猥亵,王孝贞对他们眼之入骨了,所以那天一见到蒋志清就破口大骂,骂他是流氓头子,不是人,是蓄牲,这样,蒋志清就记仇了,叫他青红帮手下的人暗杀王孝贞……”
谢飞麟:“王孝贞,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又遭暗杀。”
王金发:“这个青红帮早就应该除掉!”
张伯歧:“青红帮的后台是陈其美,谁除得了。蒋志清是被陈其美拉进去的,被陈其美当狗使,叫他去咬谁他就去咬谁,所以陶成章就是这样被暗杀的。”
王孝籁:“伯歧说的情况是这样。蒋志清在伯歧那里借不到钱后,就来找我借,我就去跟我师傅说。我师傅我一说就答应了。我师傅当时借给钱,是为了求个安份,省得他在上海闹。我师傅一借给他钱就后悔了,我师傅说这样的人一掌权后,不仅是在上海闹闹的问题了,而是全国都要闹了,更多的老百姓会遭殃的。这个蒋志清临走对我说,他这次去日本把自己的名字都换成新的,现在清朝被推翻了,他不能再叫蒋志清,他说,有可能叫孙中山先生给他起个好听的。他说他的名字里最好能带个石字的,他要像石头一样坚强结实,硬如钢铁。”
王金发:“无论他怎么说,他顶多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三角石头。”
张伯歧突然想起了儿子张镇海,问:“那我儿子呢?海海怎么样了?”
王孝籁:“海海在金兰女士这里。这次海海多亏她搭救,逃过了一劫,否则也是难逃厄运。因为蒋志清交待给手下的人是要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
王金发:“金兰是什么人?你们不要又看错了眼。”
张伯歧:“金兰是镇海人,是犹太人哈同的小老婆。哈同到中国上海做生意已经很多年了,他们住在外国人住的租界去,青红帮的人不敢闯到那里去的。”
尹锐志:“你是怎么认识金兰的?”
张伯歧:“有一次金兰开车在外面,青红帮的人就对她拦车抢劫,正好被我碰到了。”
王金发:“张伯歧,说正经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些人都爬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我们还能忍受他们吗!”
张伯歧:“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嵊县人再来一次起义造反。”
王金发:“好,我们俩一拍即合,就这么定了。”
张伯歧:“我以镇海要塞部队为底子,拉起一支队伍。你以绍兴政府军为底子拉起一支队伍。”
王金发:“再以尹维峻、裘绍在训练的团队为底子,在嵊县拉起一支队伍。把过去乌带党、平洋党的人都重新组织起来,这又是一支队伍。”
张伯歧:“这四支队伍,集合在一起就相当于一个师的兵力了。”
王金发:“我相信这肯定是一支胜利之师,我们响应孙中山先生的号召,北伐,一直打到北京去!”
张伯歧:“我们还得听听谢飞麟老师的意见,这样干行吗?”
谢飞麟:“很好,你们的确比我强,我组织倒袁的时候,有你们就好了。”
张伯歧:“那我们就秘密地干了?”
谢飞麟:“好的,不一定能做到。你们动手晚了,没有时间了……”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有气无力,奄奄一息了,仿佛将要日落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