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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到女孩们唱得最多的是“相公”“官人”“娘子”的词汇。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一概听不懂。
大人们看越剧,根据我们的观察,他们看得太认真、太专注,特别是村庄里的女人们,她们看的时候更加全神贯注,也更容易落泪。越剧一唱到很悲的唱腔时,她们就开始双手抹眼泪,有的还哭出了声来。
每当一个戏班演完了连续几天的戏,收拾好行头的戏班班头与演员一样地疲惫不堪。村里人看着他们中的男人担着戏笼,女人们跟在他们后面远去的身影,都是不说话,要是说话,也简单得很,说,这戏班再来时要明年了吧。现在想起,他们的脸上显出的表情是突然的落寞与空茫。当我们来来去去走过曾经倒扣稻桶搭的戏台而如今早已拆掉了戏台、移走了稻桶的空地时,都要多看上几眼,仿佛那里还有戏班的遗落之物,还会有越剧唱腔突然软软地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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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为了能够听越剧而努力去听懂绍兴话,再对照台词,那是许多年后的事了。期间,我离开老家许多年,去一个深山县份泰顺县。泰顺是我的出生地,我离开又回来了。泰顺县也有个越剧团,我认识一个十七岁的在剧团里拉大提琴的演奏员。而我始终未曾看过泰顺越剧团的演出,我在林场劳动,晒太阳,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却从来没有越剧的唱腔传出。谁都知道,那时唯有八个样板戏,这八个,是京剧与舞剧,唯独没有越剧。
而后,在我当兵的日子里,1979年,戏剧电影《红楼梦》在我所在的部队放映。那时电影很少,能有《红楼梦》电影看,是一次精神大餐。所有的人带小凳子坐在操场上看,没有一人中途离开。而更多的人根本听不懂越剧,但是一个也没离开。之后,有人说,越剧是大上海的剧种。浙江兵听了很生气,说,明明是浙江绍兴的,怎么会成了上海的呢。人家回话说,不是上海越剧团演的吗?我说,即使是上海越剧团演的,但越剧就是浙江绍兴的,而且是绍兴嵊县的。那段日子,部队里的浙江兵,开始抄越剧《红楼梦》曲谱,时不时响起“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背地闻说知心话,但愿知心到白头。”时不时响起“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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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喜欢男兵们唱这些越剧唱词。我更喜欢电影里的唱腔,王文娟,徐玉兰。喜欢《红楼梦》剧照,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贴在宿舍的墙上。京剧是男扮女妆,越剧正好相反,是女扮男妆。总觉得男扮女别扭,女扮男却接受得很自然,这也许与从小听越剧有关。女子越剧使人迷醉,真正是吐气如兰,有时从收音机里传来,绕着武器回旋,在冰冷的坚硬的武器上滑过:
“紫鹃: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紫鹃: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贾宝玉: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紫鹃: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唱腔,台词,在瓦解着我们的内心。我经常在握着枪的时候听越剧。冰冷的自动步枪,三发紫铜子弹,蛰伏的暴力,传达着强硬的时代元素。但是,当收音机偶尔播出越剧唱腔,人心就会柔软。有次,我在擦枪,把包着油布条的铁通条插入枪膛,我盲目地抽插着枪膛内的通条,此时越剧传过来,又是《红楼梦》!令一个当兵的男人想流泪。有时,在军营的深夜,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转到最小,深夜广播里会传过来一段越剧唱腔,它在后来出现的邓丽君之前,成为我们最喜欢的以倾听代替倾诉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