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座屋宇,青砖石墙。鹿门书院安安静静地坐落在贵门的山坳里。 通往金华的古道,就从书院楼下的两个拱洞穿过,迤逦伸向莽莽远山。虽然南北两门分别刻着“云归”和“隔尘”几个大字,但八百多年来,这座偏僻的四合院并未隔断尘嚣,反而吐纳了诡谲的政治风云和历史片段——南宋,这惊心动魄的一页。 南宋是个让人痛心的朝代,一潭政治死水边,奇迹般地繁茂着文学的花香和理性的绿阴。可惜这些都难撑起将倾之大厦,倒是一些铁骨铮铮的人物构成了国家栋梁,在危难之际放射出人性的光芒。 南宋初年,金国骑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圆月弯刀的冰凉感觉又掠了过来。朝廷内部仍在继续战与和的争论,宋高宗是主和派的头领,金兵早就给他上过生动的军事观摩课——他的父亲徽宗、兄长钦宗还有妻子姐妹被悉数掳到金国,教训惨痛啊!宋高宗思前想后,一旦战败,很可能步入后尘去和家人叙旧;战胜也不妙,皇椅还没坐热呢,如果父兄回来,一把椅子怎么容得下三人?总不能抓阄吧! 大臣们还是很有政治眼光的,许多人倒向曲线救国一边。然大乱之世,必有大勇之人。鹿门书院的缔造者、监察御史吕规叔负责的是纪检工作,照理与打仗搭不上边,可他偏偏要和皇帝唱对台戏,与担任副相的伯父吕本中加盟主战派行列。不久,两人一起坐了冷板凳。 在官场上,吕氏家族向来以骨头的硬度闻名。吕规叔的祖父吕好问在靖康元年任兵部尚书(相当于国防部长),曾穿上盔甲与金兵对阵厮杀。后来,金兵扶持张邦昌做傀儡皇帝,吕好问拼死上谏,说服了天良未泯的张邦昌退位,使伪政权存活三十三天就倒台了。
吕规叔的伯父吕本中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他和秦桧曾经同为郎官,本来两人是好朋友,秦桧做了宰相后开始露出本性,吕本中就和他唱反调,劝他主战。而此时的秦桧,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瞪着眼睛怒斥伪皇帝张邦昌卖国求荣的秦桧了,经过几番政治沉浮,吃了不少苦头后,秦桧彻底学乖了,铁定了心要以汉奸为终生职业。于是,暗中指使御史弹劾吕本中,罢了他的官。 秦桧死后,与伯父一同靠边的吕规叔也得到平反昭雪,被任用为通直郎,相当于太子的生活秘书。未来皇帝的秘书,无疑是很有投资前景的职位,不出意外的话,将来的回报会很丰厚。 问题是,吕氏家族的人总是肠子太直、胆汁太多,吕规叔也做不到老子哲学那样“和其光,同其尘”,和大家打成一片。没办法,那一套俺学不了,还是回家吧!因为妻子是长乐人,吕规叔便把家从金华迁到鹿门。 鹿门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有野味。有史书记载:“贵门山古称鹿门山,其时古木参天,野草丛生,时时得闻鹿鸣之声。南宋淳熙(1174—1189年)初,吕规叔于此创建书院,故名鹿门书院。”当时鹿门还是荒僻之地,风景固然美妙,生活条件比金华差多了。吕规叔到鹿门不是安享晚年来了,而是想用另一种方法拯救国家,那就是教育。 鹿门书院八百年的历史从此翻开了。
二
吕规叔将他的政治热情全部转移到办学上,建造书院不遗余力,“凿山叠石一朝成,结构精舍三十楹”,而自己的安家之处,却草草了事,“叠书岩畔草堂开,杂树无多多种梅。”草堂,就是茅舍。住得简陋无所谓,美化环境最要紧,于是每到春天,这里疏影横斜,白花如海,人们称之为白宅墅。 当时,与鹿门书院遥相呼应的,有东阳石洞书院,金华丽泽书院。吕规叔深知学术交流对书院发展的重要,不管是何种学派,他都抱着“兼容并蓄”的态度。 宋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吕规叔的侄子、丽泽书院的创办者吕祖谦来到鹿门书院讲学。吕祖谦是南宋理学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与朱熹的闽学派和张栻的湖湘学派并驾齐驱,一时间,绍兴、宁波等地的学生慕名而来。 过了六年,鹿门书院又迎来了当朝第一学者——与吕规叔素有交往的大哲学家朱熹。史书记载,浙东大饥,时任浙东常平盐使的朱熹来嵊赈灾,访吕规叔于鹿门,并在鹿门书院讲学,题写“贵门”二字,自此鹿门改为贵门。 借赈灾之便而来鹿门书院讲学,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之嫌。朱熹以道德文章见长,但并非迂腐古板的冬烘先生,有时看书看到头晕眼花,也会发发“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的牢骚。讲学之余,朱熹到白宅墅吕规叔的草堂溜达,看到四周老梅怒放如琼花,便大发诗兴,挥笔题下“梅墅堆琼”,见村口的访友桥下泉水叮咚可爱,又书“石泉漱玉”。《梅墅记》对朱熹书法的评价很到位:“瘦健苍古,别具神锋”。
访友桥,留下朱熹访吕规叔的故事。
访友桥下的朱熹手迹“石泉漱玉”。
朱熹与吕祖谦的学说是有分野的,前者属于客观唯心主义,后者比较实用,讲究躬行明理。不同学派间,向来谁也不服谁。好在吕祖谦不但是个思想家,还是有政治大局观的人。他没有跟朱熹死扛,国家都那样了,我们还吵什么?哲学上不能再各唱各的戏了。一次,他借宋孝宗召见的机会,提出“欲以统一山河,须先统一思想”的政治见解,推动了后来的朱学、吕学和陆学的三学会归。因此,吕氏一派深受朱熹及世人的推崇。吕规叔去世后,朱熹专门写了一首诗,意思是赞扬他的心地比明月还澄澈。 除了广邀名人讲学之外,书院还建立了富有弹性的教学制度。老师在讲学中都欢迎别人质疑问难,进行辩论。他们认为只教学生死读书是不够的,还必须引导学生把掌握的知识义理付诸亲身实践。鹿门周围环境美妙,老师们常与学生畅游山水林木之间,寓讲说、启迪、点化于游乐之中。 南宋书院的负责人一般称为山长,听起来野趣十足,与书院所在的环境相对应。作为山长的吕规叔只想好生经营一座书院,以及满山的春花秋叶、夏风冬月,经营一个独立的世界。于是,书院不但是教学的地方,也成为播撒文化与思想的根据地。
三
12世纪初至宋末,是宋代书院教育的极盛时期。鹿门书院传到吕规叔的儿子吕祖璟一代,加入了官办的意味,并有了大幅度的教学改革。吕祖璟本来是一介书生,面对着敌人的金戈铁马而投笔从戎,后来官至淮南安抚使(淮南地区的军政长官)。因与当时的宰相韩侂胄不合,走了父亲的老路:辞官。宋宁宗写了一首长诗送行,并准许他还乡后继续演武训兵,于是就有了赐建更楼之事。 吕祖璟继承了父亲的文化教育事业,又把练武纳入教学之中,从此,鹿门书院成了全国少有的培养文武全才的地方。当时,东侧是更楼,西侧是书院,南面的操场就是演武场,贵门到白宅墅的乡路是骑马射箭的场所。 鹿门书院既是通向婺州(金华)的要道,也是攻守关口。乱世盗匪蜂起,吕祖璟招募乡勇把守鹿门天堑,因为平贼有功,后来又被宋宁宗加封为武功大夫。宋宁宗是个不错的皇帝,他追封岳飞为鄂王,削去秦桧封爵,打击了投降派。可惜在1206年,韩侂胄冒然北进大败,被杨皇后所杀,主和派又把持了朝政。后来的几任皇帝就再也没有什么王气,南宋的气数已尽了。
鹿门书院里曾经流淌着朗朗书声。
正当南宋落花流水春去也,鹿门书院又走出一位书生——书院继办人吕汝霖(吕规叔的后代)。他换下长衫奔赴前线,明知大势已去,也要岳飞战张飞,杀个满天飞。经过激烈的抵抗,南宋的最后一个战时宰相陆秀夫在海上向年仅九岁的皇帝赵 跪拜,哭着说:“国事至今一败涂地,陛下理应为国殉身。”说完,背着他投海自尽。被逼到海上的几万名大臣、将士闻讯,哭声震天,也纷纷投海殉国。南宋灭亡了。 吕汝霖没有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带着满身征尘返回家乡,以更加务实的态度办学,推进书院向平民教育转变。 一代代“山长”的薪火相传,鹿门书院的一脉文风得以从宋、元、明一直延续到清末。到了明代,山长们一生孜孜以求的书院教育被传播到日本、韩国、东南亚,甚至文艺复兴后期的意大利。清咸丰年初,山阴诗人周师濂慕名寻访鹿门书院时,书院仍然书声朗朗,作为读书人的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诗中写道:“规叔东莱(吕规叔号东莱先生)曾讲学,至今弦诵继家声。” 四 鹿门书院以科举教育闻名,培养出来的人才是维护封建统治的,每当国难之际,书院都有学子挺身而出。但到了近代,培养封建统治人才的书院反而出了许多掘墓人才。 清末民初,书院学生中有不少人参加了同盟会,比如吕韶美、吕峄,他俩都曾留学日本、南洋,因而突破了旧式教育的局限,成为跟随孙中山先生出生入死的革命志士,也成为封建社会的掘墓人。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5年),推行新政的光绪下令“废除科举,广设学堂”。作为旧式教育的鹿门书院从此消亡了。
与鹿门书院遥遥相望的山谷中,藏着著名的三悬潭。20世纪中国杰出的学术大师、清华大学教授王国维曾惊叹于它势如奔雷的气势,写下“三悬传剡胜,今始上层台”、“无风蜚玉屑,无雨吼惊雷”等诗句。正当其学术生涯巅峰之际,却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自沉弃世。同是国学大师的陈寅恪在悼词中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王国维并不死于政治斗争、人事纠葛,或仅仅为清廷尽忠,而是以一学者绝望于一种文化的式微。 其实王国维先生是不必绝望的,正如我们不必为鹿门书院的消亡而惋惜。因为当历史的巨手为一个时代关上窗户的时候,也为另一个时代开启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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