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天空的薄雾,如同一绺绺淡淡的轻烟,轻轻地缠绕在剡溪上。手执友人徐君送来的《历代咏剡诗选》,于案前品读。
关于咏剡的诗,做得实在太多了。翻阅着那一页页翰墨飘香、才情喷薄的诗篇,如同走进了一段段荡气回肠的历史。
往下看,却发觉书中有一页编排得颇有意味。一首是曾经隐剡七年的唐朝诗人朱放作的《别李季兰》:“古岸新花开一枝,岸旁花下有分离。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另一首是李季兰的《寄朱放》,其中写到:“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李季兰即在剡中修行的女道士李治,生于唐玄宗开元初年,在翰墨及音律上造诣极深。李季兰在苏州寓居时,曾与一位名叫阎士和的青年相爱过,阎是著名诗人李嘉佑的内弟。李在与阎的一次别离中,写到了剡溪:“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无奈此去经年,天高水长,才女的盼望最终成空。阎士和的一去不返,让年轻的李季兰处于长久的痛苦之中。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几年后,走出阴霾的李季兰选择了另一蹊径——迈向了位于剡溪边上的玉真观。
本以为可以忘掉伤痛,本以为可以从此心如止水,但幽静的道观并没有涤荡走李季兰的芳心寂寞。一个春日的午后,她偷偷溜到观前不远的剡溪中荡舟漫游。在溪边,一位青年引起了她的注意,虽布衣芒鞋,却神清气朗,不像一般的乡野村夫。经交谈才知,青年是隐居在此的名士朱放。两人一见如故,一同谈诗论文,临流高歌,登山览胜,度过了一个愉快心醉的下午。临别时,朱放写下了上面这首诗赠与李季兰。
李季兰与朱放相遇后,不时在剡溪边约会,抚琴相诉,一起悠游岁月。然而,好景不长,朱放奉召前往江西为官,两人不得不挥泪而别。
在道观,李季兰像一个丈夫远行的妻子那样等待着朱放,并写下了不少幽怨缠绵的诗句。然而,远方的朱放却忙于官场事务,根本无暇来剡中看望昔日的情人。
就在久盼朱放不归来的时候,李季兰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对方便是被后人奉为“茶圣”的陆羽,因慕名已久,茶圣在一个暮秋的午后专程往玉真观拜访李季兰。
想不到这一访,竟使独坐云房的李季兰再次打开了尘封的心门。两人先是成了谈诗论文的朋友,慢慢成为惺惺相惜、心意相通的挚友;最终深化为互诉衷肠、心心相依的情侣……
我曾经见过李季兰的画像,容貌秀丽,雪肌脂肤,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即便头戴黄缎道冠,身着呆板道服,也遮不住她心头的芬芳年华。也许受唐代思想开放之风的影响,虽长期经受道经的熏陶,但并未能制约住其浪漫多情的心性,无论诗词还是言行,李季兰都在尝试着逃脱世俗的束缚,从而为剡溪留下了众多绚丽的诗篇。
可叹的是,她在感情上虽是大胆自由的,但在身份上却是一个囚徒,从而注定了其孑然一生的悲剧。据说,年近知命之时,德宗皇帝下诏命她入宫,不久便遭遇朱泚之乱,被逼献诗,最终以悖逆论罪,被皇帝赐死。
在剡中修行的李季兰(图)
二
当越来越多的文人雅士缘着剡溪踏歌而来,并将之作为精神的后花园时,也有一位气度不凡的女书法家,绕过气势磅礴的天台山,来到了剡溪支流边上一峰独峙的独秀山。
独秀山与“书圣”有密切的关系,传说王羲之调任会稽内史后,因与剡县县令李充交好,曾经在独秀山筑庐读书,并留下了鹅池墨沼。
李充的母亲便是东晋书法家卫夫人。卫夫人自小受家族影响,其书法被称为“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海浮霞”。卫夫人的丈夫李矩曾任江州刺史,只是离世过早,留下妻儿孤苦相依为命。永和三年,李充携家来剡县做县令,年逾古稀的卫夫人亦一同前来,第二年穷其一生心得作《笔阵图》,总结自己一生的书法经验。
古时大多好的书迹不易看到,笔法保密,不轻易传人,但卫夫人不仅将自己的所能公之于世,而且还做上了王羲之的启蒙老师。当时卫夫人在儿子李充处见到王羲之的笔迹,便十分惊叹,说:“此子必蔽吾名。”从此,一段绵长的师徒情缘就开始流淌在剡溪之畔。
在书法界,王羲之算得上领军式的人物。他一生与笔墨打交道,练就精湛书艺,冠绝古今,在一定程度上讲,没有卫夫人,也就没有后来的书圣王羲之。正是在卫夫人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胸襟与气度的熏陶下,才成就了王羲之书法上的名垂青史。
可惜的是,一代才女在剡县只呆了两年便化为一抔黄土,墓葬独秀山。对于卫夫人的墓地具体坐落何处,一直是个谜,至今仍有许多书家在瞻仰书圣王羲之墓后,想再拜谒他的书法老师,但终究寻不着其踪影。
这样也好,沉默和隐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机智,也是他们的特点,静躺在这片山清水秀、树木葱茏的土地上,即便只有寂寞,即便只有鸟语相伴,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归宿。
卫夫人与她的书法艺术(图)
三
剡溪所接纳的另一位富有才情的女子是王烈妇。虽然王烈妇只是路过剡溪边上的青枫岭,作了舍身取义的一跃。但那一跃,却在无数人心目中形成了一个宏大的精神领域,因赞扬她的清风亮节,除了立庙祭祀外,当地人还把青枫岭改名为“清风岭”,还有众多讴歌她的诗文。
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她的坚守,也只是在当时妇女认为最为平常的东西。中国传统思想中,妇女对贞节的坚守一惯有着苛刻的要求,越是在社会动荡、世风日下时,贞节观念越是受到重视。
但王烈妇却不止在坚守。她还在抗争和仇视,一种处于社会底层的百姓渴望生活安定的抗争,一种对外来侵略者践踏家园故土的仇视。虽然被掳元营一年有余,但她在等待着南宋的男人们挺起身来共抗外敌入侵,等待着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有一天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可恨只知偏安江南、不知富国强兵的朝廷,根本置国难于不顾,更听不到回荡在剡溪江上那悠长的一叹。
站在青枫崖上,王烈妇仰望参天古枫,俯视九曲剡溪。故园被毁,山河破碎,柔弱的女子又何以抵抗强悍的外敌?那一刻,王烈妇虽然还活着,但心已经死了。她那“举案齐眉”的理想为她点燃了人生最惨淡的光亮,也引领着她走向自殒之路。
“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女抛儿逐马来,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还是几时回?两行怨泪频偷滴,一对愁眉怎得开,遥望家乡何处是,存亡两字苦哀哉。”这是王烈妇趁元兵不备时,咬破手指,于崖壁上题的血诗,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悲愤之情。
书罢,一位女子承担着风雨飘摇的丧国之痛,挟带着对那个时代的一声嘲笑,飘飘荡荡地坠下崖去。
舍身取义的王烈妇(图)
四
我们常说,人的生命不在长度,而在于宽度和深度。虽然王烈妇正值茂盛之年,便选择了殒灭,令人痛惜,但她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和人生价值的取向而言,却又是幸运的。
同样,与这种幸运相类同的是,另有一位女子,虽命运多舛,却用从容而透彻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她便是有“柳絮之才”之称的谢道韫。
关于谢道韫属何处人氏,近年来,嵊州和上虞两地已出现过几段文字的交锋,其激烈程度不亚于几年前的王羲之归隐地和卒葬地之争。
其实,谢道韫是何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女子,谢道韫的胸襟风度丝毫不弱于男子,沉着镇定更是犹有过之。她曾经屡次徜徉在剡溪边,将满腹的心事付诸江水,然后又悠然俯瞰着这个世界。
她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以松为友,与梅共醉,远避闹市的喧嚣,终老于现位于三界一带的始宁墅。她的诗也写得很有味道:“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其间透过的气势和气魄,让许多须眉男儿高山仰止。
当然,身为剡县县令谢奕之女、太傅谢安之侄女,名门出身注定了谢道韫深厚的文化底蕴。据说一次冬日的午后,谢氏家族聚会,正赶上大雪鹅毛般片片落下,谢安于温酒赏雪之余,雅兴大发,问在座的谢氏后辈,飘飘大雪何所似?谢道韫的堂哥谢朗接口:“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马上微哂道:“未若柳絮因风起。”简单一句,其诗情才气展露无遗,从此,“咏絮才”便成了古代第一才女的代名词。
谢道韫心高气傲,对于自己的婚姻很不满意。她的夫君王凝之虽身为王羲之的次子,家学渊源,甚工草隶,又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实非庸才,但他却是一个狂热的五斗米教教徒,整天对着天师牌位焚香祷告,后终兵败惨遭杀戮。
家破人亡之后,谢道韫并没有陷入自艾自怜的幽怨生活中,心性之超凡脱俗在这之后更见真迹。面对杀夫仇人孙恩捆绑了全家,谢道韫挺出了柔弱的身躯,直面怒斥其残暴无道。奇迹发生了,孙恩被她临危不惧、从容不迫的气度再次震慑,竟下令放了他们。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关于谢氏家族气度的故事。当年淝水大战时前秦百万雄师雄踞长江边,苻坚甚至喊出了投鞭断流的狂妄口号,身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丞相、谢道韫的叔叔谢安,在做好各项备战事
宜后,就和子侄辈们整天喝酒下棋。等到谢道韫的胞兄谢玄等人一战而击退百万大军时,他仍在与人下棋。对于捷报,他只草草看了一眼,照旧下棋。客人问他,他缓缓地回答:“孩子们已经打败了敌军。”
苏轼曾在《留侯论》中写到,“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之谓大丈夫。而真正做到的也只有留侯张良、谢安等寥寥数人而已,谢道韫一个小女子居然也有大丈夫的风范,实在是让无数男子汗颜。
谢道韫的后半生写了不少诗文,至暮年,还为闻名而至的学子们传道授业解惑,受益者众。这种不以世事之变故而改变心性,不以环境之恶劣而自暴自弃,不以个人凄凉之晚景而怅然若失的气度,在中国才女中当是独此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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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之才”谢道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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