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将上坞山村分成两半,一半卧在山坡上,一半躺在山坳里。卧在坡上的人家,朗朗地露在淡青的晨曦里,一览无余;躺在山坳里的人家,薄薄地拢在乳色的轻雾中,欲隐还现。
正是初夏,茶叶还在枝头上油绿。村里除了老人孩子,其他的年轻劳动力都外出打工了。朋友吕顺炎却抽闲在屋里泡好茶水等待我们。这一程,他是我们的免费向导。
茶叶在枝头上张望往事
茶是好茶。
“云山献移佳茗,风潭绕怪松”。据《嵊县志》记载,宋河南李易由给事中解职,卜居贵门,写有《贵门卜筑》《龙潭二首》等诗。李易生卒何年何月,已无法考证,我们只知道他是从“给事中”这个职位上被解职,解职后,隐居到了贵门。至于他是因何事解职,或者是因何千里迢迢从河南来到贵门,我们也不得而知。
如果可以,我愿意这样想像:李易和吕规叔是同朝为官的幕僚,吕规叔辞官来到贵门创办鹿门书院后,他以教育拯救国家的抱负得到了施展。书院的读书声,访友桥边的偶尔垂钓,白宅墅的梅墅堆琼,让远离朝廷的吕规叔有了些许的安慰,这时候,吕规叔想起了一些旧时的朋友。
一封书信,伴随 口得 口得的马蹄声,飞骑到了河南。李易阅信后,微微一笑,随即辞家别园,穿着隐士的衣衫,一路风尘,一路踏歌来到贵门。
李易也许在书院里讲了几堂课,也许和吕规叔畅游于青山绿水间,他们一边游玩,一边谈论学识,常常流连忘返。
桃花绽,春溪涨的时候,李易或许还和吕规叔一起坐在访友桥上垂钓,这两位官场上的失意文人,他们没有兴趣垂钓爵位,却一心一意地做起钓鱼翁来。
只是,只是一窗南月静静地映在梅墅洁白的琼枝上时,或者喝着上坞山好茶的时候,这两人的心还会隐隐发痛。金人弯弓大刀的冰凉感觉似乎又从窗外呼呼地掠了过来……
李易既然写下了“云山献移佳茗,风潭绕怪松”的诗句,想必他对于茶是有着极其高超的鉴赏水平。“泻涧泉喷薄,依岩树郁葱”,喝茶的同时,李易又游览了龙潭那边的好山好水。
李易的诗中,又曰:趁时务撷茗,余力工捣楮。那时的贵门,包括上坞山一带,还是剡川无沃野,李易“我欲教偶耕,尽力循南亩。桃杏种连山,深居可长处。”可见,李易的归隐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吕规叔以创办书院,传道授业为己任,而李易,则一心一意“欲教偶耕”。
好,且让茶的往事张望到这里,我们品一品被李易赞为佳茗的“上坞山辉白”茶。
通往叠石岩的山路
一条路的血色记忆
喝一杯好茶,我们继续前行。
绕过村里曲曲折折的石子路,我们去叠石岩。去叠石岩,要攀登长长的石板小路。
朋友吕顺炎说,一百年前,上坞山本没有通往叠石岩的石板小路。村中有石板小路,只是因为一个叫吕阿公的老人。
吕阿公那时居住在山脚的小屋里,娶本村一位瞎眼的瘫痪女人为妻。山上没有路,要去叠石岩要绕道翻过很多山头。吕阿公突发奇想,想要筑一条路。
吕阿公既没有积蓄,也没有发动大家捐款集资筑路。吕阿公用自己的劳力开始筑路。
白天,他给人打短工,赚取一点工资维持家用。晚上,他一个人背着一块块的石板上山筑路。
石板有多重?吕顺炎说,一块石板起码有两三百斤。两三百斤的石板他怎么背得起?山里人家干惯了力气活,吕阿公是把自己当骆驼使。
吕顺炎没见过吕阿公,他只是听上辈的人一代代讲下来。吕阿公的老婆终日病瘫在床,脾气也不好,她强烈反对吕阿公去做义务劳动力。
她骂,你这副老骨头,你有力气,为什么不去多赚点钱回来,却偏偏要去筑与你不相干的山路。老婆一边骂一边生气,全然不顾瘫痪的身子,扬手作打状。而吕阿公竟然不躲不避,一任老婆风吹雨打。
石板一块块往上背,一块块往上铺,路一寸寸延伸。吕阿公很少说话,他把说话的力气都省下来,用来背石板。村里人看见他的时候,不是在背石板,就是赤膊坐在山岩上咕咕地喝水。
吕阿公坐着喝水的时候,听到了鸟的声音,和风的声音。
风说,我停一停脚,为这位老人送一送清凉。
鸟说,我唱一唱歌,让这位老人放松放松。
风和鸟的对话,吕阿公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他捋一把脸上身上的汗水,又继续背他的石板。
吕阿公背了多少的日日夜夜,村里人不知道。只是在山路将要完工的一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吕阿公一个人坐在山岩上抹泪(谁也不知道吕阿公怀了什么样的心事)。然后,他们看见吕阿公从岩石上纵身跳了下来。血染红了山脚下的梯田,也染红了他亲手铺成的石板路。
现在,这条由两三百斤重的石板铺成的山路,就在我们的脚下。而我们,竟然不敢轻易地踏在上面。唯恐一不小心,就惊扰了那个平凡而高贵的灵魂。
村中一景
油茶树的热闹场面
往上走,山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油茶树。油茶树一望无际,有两三百亩山地。
油茶树坚硬,瘦削,又有些落寞寡欢,枝节和叶子之间结着摇摇欲坠的蜘蛛网,去年的茶果还寥寥落落地挂在枝头上。
油茶树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产物。上世纪60年代,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上山下乡运动即大规模展开,那些刚刚毕业的初高中生大部分走向广阔农村。
在上坞山的荒山野岭上,也聚集了很多“知识青年”,他们是“满怀豪情下农村”,满怀豪情地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日复一日,他们将荒山开辟出来,又种上遍地油茶树。
在他们开垦荒山、种植油茶树的时候,他们年轻的身躯一定发出了长长的喟叹。接受再教育,原来竟是与土地、锄头和镰刀打交道!
远离父母的牵挂与叮嘱,单调苦闷的劳作,让他们感到了迷茫与无助。在山里的日子,他们听得最多的是广播里的《东方红,太阳升》。其间,也有谁在种植油茶树的当儿,轻轻地哼唱《啊,朋友再见》《喀秋莎》《纺织姑娘》,接着大伙都轻声哼了起来。在那段枯燥的日子,来点音乐,是多么浪漫的故事!
他们种下油茶树,又幻想有朝一日,这些油茶树结满累累的果子。然而,日子轻轻滑去,他们的青春渐渐远去,他们的身躯不再年轻。
当年的油茶树都长成了手柄粗的枝干,也结了累累的果实。可惜当年种树的人都老了,而漫山遍野的油茶树也缺乏应有的管理。听说,油茶树让人承包了,茶油也卖到了20多元一斤,可是,这一片油茶树并没有被人深切地想起。
叠石岩
叠石岩和红豆杉
叠石岩位于上坞山西南,一块巨硕的石头悬空立于峭壁。用手轻叩叠石,会发出扑扑的声音。
据说,这块光滑平整的大石块三国时就存在。三国时候,魏末炼丹家赵广信在西白山炼丹,他的弟子胡圣则一路寻觅到了上坞山。他看到这块天然巨石,又登上巨石往四周一望,但见平畴田野,青山绿树,好一派田园风光。
胡圣从此在这里叠石炼丹,最后羽化成仙。
叠石岩旁有翔鸾峰,山势如鸾凤回翔,鸾头有胡圣仙馆遗址。馆北又有仙人洞。主峰九洲海拔877米,山势高峻,风景俊秀,终年云雾缭绕。
好山好水滋养了上坞山好茶,也滋养了珍稀植物红豆杉。
红豆杉状若榧树,四季长青,郁郁葱葱,果实红红的仿如小珠子,红豆杉也因此而得名。王维的“南国生红豆”可惜说的不是它,不然,会平添很多诗意。
红豆杉材质坚硬,刀斧难入,为优良珍贵树种,有“千枞万杉,当不得红榧一枝桠”的俗话,但生长缓慢。
上坞山山坡上的几棵红豆杉都是上了年纪的,树牌上注明是150年、200年的,但陪同的吕顺炎却坚决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说,200年的时间,能长成这么气派的红豆杉吗?
姑且不论树龄的长短,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即使随意地来上坞山走一趟,来品一下上坞山刚出炉的新茶,也是一种心灵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