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盘棋,一盏茶,两个人,平心静气中,让黑白两气如同阴阳交融般凝聚起来,弥漫在生命的深处,氤氲成华美的乐章……
一
一直觉得,弈艺是仙家之事,但凡棋风盛行之处,均为仙灵所隐。故而在我的印象里,嵊州是仙境,嵊州人是颇有些仙风道骨之逸态的。
对于外人来说,当年马晓春从嵊州一跃而成了围棋国手是很有些惊讶的。可对于嵊州人来讲,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他们在围棋比赛中得个什么大奖,如同囊中取物,并非稀罕事。嵊州人素来崇雅,饭后一杯茶,围棋来相将,妇孺老幼都会下那么几着,局里局外,都能从黑白世界里参出人生之意蕴。“金角银边草肚皮”不就是一幅真实的俗世之图吗?清顺治皇帝曾经说过:“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嵊州人把棋艺当作生命里的一只舟筏,那是相当有智慧的。智慧者得大自在!
刘阮遇仙
二
嵊州围棋历史源远流长。而且,在这部历史中加入了浪漫的人神爱情故事,让后人读起来更加神往。在各种史籍中,记载刘阮遇仙的故事是大大不乏的,但最详细且最有意味的要数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在《幽明录》里所记载的故事了,故事曰:
“汉明帝永平五年(62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榖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欲盥嗽,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甚新鲜,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便共涉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其家铜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罗帐,帐角垂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敕云:‘刘、阮二郎经涉山岨,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刘阮忻怖并交,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情婉,令人忘忧。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邪?’遂停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闻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从上文可知,这则刘阮遇仙的故事,没有谈到“围棋”一事。虽是仙家事,但没有围棋可观,只有美女可乐。不过,1964年,上海宝山县顾林镇的一座明代古墓中,出土了《刘阮入天台围棋图》,这是一件十分珍贵的竹刻艺术精品。画图上的时间似在夏秋之际,古木参天,虬松覆盖着神仙洞府。洞外的石桌上有两人在对弈。棋旁有一男子裸胸坦腹,托颐沉思,静观棋局。洞门口有一俊逸女子,手持芭蕉,招引仙鹤与梅花鹿同来观棋。在这个仙界里,人、仙、动物是和谐共处的,人仙对弈,就连动物都可以观看。这样的场景,的确是诱人的,非仙界不能为。刘阮在神仙洞府之中,整天与仙人对弈,学得了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棋艺日进,回到人间,世无敌手。
有了刘阮遇仙的故事作为底衬,再来说嵊州的围棋何以会如此发达,便有了依据。也许,这个依据有点虚,但也正因为了这一点虚意在,嵊州的围棋历史便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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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仙对弈
三
一直以为,有茶相伴的日子是闲适的,有棋敲打的时光是惬意的。
而在嵊州,这两者是可以同时进行的。有晚唐诗人温庭筠的诗句为证:“茶炉天姥客,棋席剡溪僧”;“窗前半偈闻钟后,松下残棋送客归”。在饭后茶余,一局棋,让黑白自由地舞蹈着。以黑白作为生活形式的嵊州人,在俗世的生活中谋着一份出世的情怀。这样的生活令人羡慕。
不光是温庭筠,李白、杜甫与孟浩然等都在游历剡溪盛景时,留下有关围棋的诗篇。
宋赵师秀有《约客》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记得当时,我读着这首诗,生出了一点惆怅之意,感觉“有约不来”是非常扫兴的。而到了嵊州之后,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有约不来,还能闲敲棋子,仍然是十分幸福的。有约不来,若无棋子可敲,那是真扫兴。
自刘阮之后,嵊州的围棋高手辈出。隋唐时代的王叔文曾入京,被聘为棋待诏。清康熙、乾隆年间的国手俞长候,就是当时的大棋家施襄夏、范西屏的棋师。
清末光绪年间,嵊州围棋已经非常盛行了,以崇仁、长乐、开元、城关等地
为甚。其中崇仁的围棋为嵊州之首,最负盛名的有“五虎将”、“新五虎”、“小五虎”等。
五虎将以沈守庚为首,其余四位是裘谱南、裘东侯、裘默臧、裘愫皞。五虎里面,惟有沈守庚不姓裘,他是绍兴孙端镇的外来户,系沈树棠的第四代子孙。他们家族靠酒发家,到了他这一代,酒气之中多了一份儒雅之气,生意人能与弈事相接,的确难能可贵。一代棋雄,其出名必有来头。
沈守庚的出名真有些过瘾的。话说清末时的潘朗东是上海有名的“双枪将”(围棋、象棋名家)。有一次,他在杭州摆擂台,打遍杭城无敌手,就想着要在杭州之外去找对手来攻打一番。据说当时围棋棋风最盛的要数海宁的硖石镇和嵊州的崇仁镇。按理说,硖石镇离杭州是很近的,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应该找海宁方面的代表才是,可杭州的围棋界最终选择了嵊州的崇仁镇,而且所确定的人选是沈守庚。
那顶来抬沈守庚的轿子停在他的厅堂前,那个时候,他正与棋友们一起喝茶下棋呢。看到轿子停在厅前,他朝那顶轿子淡淡地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起身作别棋友们,随着轿子上了杭城。他又从轿子从容地走出来,走到潘朗东的对面,缓缓地坐下来,缓缓地提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一颗棋子,“啪”地一声下去,整局棋就被他这么轻轻一敲,定了江山。潘朗东输了!他看着这位嵊州来的棋侠,面带着微笑看着他,不得不佩服地拱起双手。从此,沈守庚的名气就大了起来,嵊州崇仁围棋称誉杭城。
“新五虎”崛起于抗战时期,他们是裘忱法、裘钜章、沈伯寅、裘发诚、裘忱松。
新五虎的出名也是因了一次杭城的擂台赛。当时上海有围棋名家欲效潘朗东之举,在杭州大摆擂台,也是打遍杭城无敌手,心想着上一次,潘朗东是被嵊州崇仁人打败的,这一次一定要挽回面子,于是,就向崇仁的“新五虎”叫阵,新五虎派了裘忱法应战,又一次大获全胜。这下可不得了,崇仁围棋的名声越来越大,“浙江围棋之乡”盛名远扬。
1945年,嵊州围棋界有一场盛事,在医师尹卜吾的倡议与资助下,举办了百人围棋大赛。这场比赛有裁判、有记录、分轮次,是新中国成立前嵊州规模最大的一次,也是全国围棋界规模较大的一次比赛。
浙江围棋之乡绝非浪得虚名,确实是名实相符,后来又有“小五虎”冒了出来,在一次次的围棋大赛中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好不威风!上世纪50年代至文革期间,嵊州围棋赛事频繁,民间的围棋活动也很活跃,每次比赛,其成绩在全省总是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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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冠军马晓春
四
后来,马晓春出来了,这位憨厚的少年,9岁学棋,受其父亲马尧祥的启蒙,棋艺日进,后得到当地围棋名师尹卜吾、董樟根、章伯年及杨维信等前辈的指点。16岁就夺得全国少年赛的冠军。翌年轻松地战胜了聂卫平。此后,他所得到的荣誉数不胜数。
1990年,马晓春《三十六计与围棋》问世,嵊州也被命名为“全国围棋之乡”。就在这一年,嵊州围棋界迎来一大盛事——第三届全国围棋名人战循环圈比赛在嵊州举行。国内一流高手如聂卫平、马晓春、俞斌、刘小光、钱宇平等九位国手和罗建文、沈果孙等宿将聚集嵊州,这是嵊州围棋史上的一大里程碑!比赛期间,嵊州举行了千人围棋大赛,崇仁举办了百人农民围棋比赛。那些国手们亲眼目睹了嵊州围棋界的风采。
除了群众性的围棋活动外,学校与企业的围棋活动同样方兴未艾。上自耄耋之人,下自垂髫之童,无不懂黑白棋理。无论在大街,或是小巷、农村,还是城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子,年长或是年幼,棋盘一摊开,都会来那么几下。围棋是他们的娱乐,这种娱乐实际上属于高雅文化的范畴了。他们不去搓麻将,不去打牌,心甘情愿在黑白的世界里,任凭岁月把他们的头发浸白,随顺时光把他们的容颜销损,从童颜到鹤发,是黑白之子替他们记录下来的生命轨迹。
再也不需要入仙境观棋了,更不需要担心一局棋尽处,已无还家的路途。
人间即仙境,仙境何须求。只要一盘棋,一盏茶,两个人,平心静气中,让黑白两气如同阴阳交融般凝聚起来,弥漫在生命的深处,氤氲成华美的乐章。
阮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