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梦见马樟花。在梦境中,我们又一起演唱那令人断肠的《楼台会》。人说往事如烟,可我对这位四十多年前的舞台同伴却长相思,不相忘。
一九三八年我在上海大来剧场演出,因竺素娥要与姚水娟搭档,老板另外物色了一名小生演员,她就是来自嵊县西乡马家村的马樟花。这个比我长一岁的后起之秀,扮相漂亮,嗓子清脆,演戏甚活,台风很健,加上她开了越剧演员唱电台之先河,半年之后竟闪电般地红起来了。
我们一起合作了三年,马樟花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在艺术上不随流俗,有追求,有见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本来是劳动人民的优秀创作,但搬上越剧舞台的《梁祝哀史》,塞进了不少迷信、黄色、荒诞的内容。马樟花很厌恶它,不愿沿袭老的本子演出,她认真地对我说:“芬佬,我们一起改。”于是,我们把描写梁山伯色情的细节,一些如“有情有义梁山伯,无情无义祝英台”等歪曲人物性格的,以及不堪入耳的唱词都删去了;英台哭坟中出现无常、大头鬼的形象也予以摒弃。这个演出本后来成为重新整理《梁祝》的蓝本。
马樟花是一个才华横溢、戏路很宽的多面手,不仅小生中的巾生、官生、穷生演得出众,而且童生、武生也能胜任。她的形象光采照人,很有魅力,但不以此眩耀自己。为了创造艺术形象,她不止一次演过貌丑心美的丑角戏。记得《奈何天》中,她扮演一个五官不正、四肢残缺的“十不全”角色,“过房娘”说难看死了;她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是看我戏,还是看我人。”一句话道出了她对艺术的笃爱和虔诚。不用说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就是对今天某些演员也不失为一个榜样。
值得称道的是,马樟花性格耿直、泼辣,敢怒敢言,爱打抱不平。老板用粗劣的米做饭,她就一脚把饭箩踢翻,气愤地说:“这是给人吃,还是喂猪猡?”去电台播音的路上,她身后总有盯梢的人。她先不露声色,到了电台门口将那盯梢者招呼过来,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我教训你,下次不要这样做。”
可是,在黑暗的旧社会,正直、善良的马樟花却遭到了厄运。她结婚后,大来剧场的老板无法占有这棵摇钱树了,便用流言、匿名信、买通小报记者写文章等恶劣手段,对马樟花进行嘲讽、辱骂、 诽谤,对她的身心打击很大。我们分手不久,她就患肺病离开了舞台。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九日(农历正月初五),年仅二十一岁的马樟花竟抱恨以殁。很多观众痛心疾首地说,今后再也不看绍兴戏了。
当失去了这位相契的知音后,我心情郁闷,得了严重的肺病,息影于舞台。自那以后,我也一直不演《梁祝哀史》,原因一是缺少象马樟花那样心心相印的合作者;二是怕重温昔日她与我在“大来”分袂时,演这出戏两人从台上哭到台下,依依泪眼相别的凄然情景。
一九四四年时,剧团要我临时垫演《梁祝哀史》,而且恰好在马樟花生前最后演出的九星大戏院公演。我一上舞台,马樟花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在自己面前,叫人百感交集。原来《楼台会》中祝英台应该唱:“前面走的祝英台,后面跟着梁山伯,今日来了梁山伯,难上又难我祝英台。”然而我触景生情,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吟唱道:“久别重逢梁山伯,倒叫我又是欢喜又伤悲,喜的是今日与他重相会,悲的是美满姻缘已拆开。”从此这四句新的唱词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每当想到马樟花同演的那个过去的时刻,我总是这样想——她要生活在新社会,定然会有另一种命运吧!
水乡、山歌、放牛,孕育了一位演员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