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西与儿子刘丹
一个人的生命有限,我们不能延长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拓展生命的宽度和厚度。我的父亲刘文西先生在他有限的86年生命里,完成了寻常人几辈子的工作和创作。他以顽强的毅力、超常的勤奋谱写了一曲生命的赞歌。
父亲刘文西1933年生于浙江省一个偏远山村,在当年农村艰苦的环境中,能脱离土地选择“艺术事业”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父亲能在少年时就清晰地认知自己,并选定绘画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确实难能可贵。艰辛的乡村生活锻炼了他的体魄,磨练了他的意志,也养成了他艰苦朴素、勤奋耐劳极其能吃苦的品性,这种品性延续终生,助益他成为当代现实主义人物画创作的大家。
1950年父亲进入上海育才学校学习美术。在这里,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带给他很大的精神触动,从最初对绘画的热爱转变成他毕生实践的艺术信仰,也奠定了他未来的创作方向。业精于勤,上学期间,父亲的勤奋在全校闻名。
在浙江美专求学期间,他挤出每一秒时间来学习。那时的学生们还没有闹钟,他为早起多画一会儿画,就在入睡前多喝水,好在第二天凌晨四点起夜时早早起床,到教室画画。这种勤奋早起的习惯持续一生。以至于后来到西安美院工作后他多次带队外出写生,都是四五点起床,在大家饭后集合时,他已经画了两三张画了。爱迪生说:“天才都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百的努力。”超常的勤奋和持续地专注造就了父亲绘画上的成功。
由于爷爷早逝,奶奶一人养育多个儿女,生活异常艰辛。身为长子的父亲,主动帮助母亲分担家庭重担。他在坚持自己艺术追求的同时还承担了照顾和养育兄弟姐妹的责任。他用画连环画挣的钱补贴家用,在报刊投稿的稿费还解决了自己部分读书费用。为了节省一块钱的车费,他曾经翻越两座大山步行两天时间从老家走到杭州上学。父亲学生时代就具备大山人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来自于中国底层乡村,对农民有着天生的喜爱和亲切感,这也是他一直坚守的为人民创作的现实主义绘画理念的理论基础。在育才中学接触到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他“为人民创作”的精神指导。相同的出身以及对各自事业的矢志不渝的执着,让父亲对毛泽东极为崇拜,激发他创作了多幅以毛主席为题材的优秀画作。《毛主席与牧羊人》《东方》《解放区的天》以及后来第五套人民币上的主席像,都是父亲对毛主席的崇拜和赞赏。
在为国家领导人画像之外,父亲一直践行“为人民创作”的艺术理念,他以陕北黄土地为创作基地,塑造了一大批鲜活生动的劳动人民形象。29岁时,父亲创作了《祖孙四代》展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黄土地上的一家四代人的群像,在画坛引起了极大轰动。在不到30岁的年龄,他对绘画的思考已然提升到一个较高的层面,他不是为自己、为个人,而是为社会,为他热爱的底层人民作画,这种家国情怀、这种洞见和担当实属难能可贵。
因为热爱,便倾其所有,百难莫悔。绘画于别人而言可能只是爱好和一份工作,但于父亲却是生命的全部。他常说:“生命活着的每一天都要画画,活到老,画到老。”画画让他体味到生活的乐趣和生命的价值,也让他克服身体的病痛和境遇艰难,勇敢地向前。
即便“文革”特殊时期,他被下放到陕西白水县狄家河村的农场放羊。父亲对绘画的赤诚和热爱也丝毫未减,无论多么艰难,他都没有放弃绘画,漫长的等待时间也没有消磨掉他画画的恒心。放羊之余,父亲画了一百多张河滩里的滩石和小草。这件事给了我很大震撼。草木本无情,因为绘画主体丰富有情感,所以他才会看草木山石皆有情,他与牛羊和草木对话,画它们的千姿百态。正是这份艺术家天生的敏感,才让父亲看到寻常物象背后的艺术美,创作出优秀的艺术作品。
在担任西安美术学院院长期间,父亲依然坚持每天绘画。在繁忙的政务和教学工作之余,他亲自带队去陕北写生,每年都要创作几幅大画。这一时期创作出了诸如《沟里人》《山姑娘》等多幅优秀作品。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的百米长卷《黄土地的主人》积极搜集素材。长达180米的长卷《黄土地的主人》是父亲花费了十三年时间和心血创作的时代画卷。创作期间,痛风、风湿、湿疹、心力衰竭等各种病痛不断困扰着他,期间屡屡住院。
但父亲只要拿上画笔,就会忘记病痛,忘记尘世各种烦扰,专心作画。病魔也仿佛骤然消散了一般。父亲说绘画是治愈病痛最好的良药。垂危之时,他念念不忘的还是他坚持了终生的绘画。2018年至2019年,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几次,我和家人十分难过和担心,劝父亲好好休养。但在去世前几天,他仍然手执画笔满怀激情坐在西安南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落画速写。我陪护他住院,他躺在病床上对我说:“我啥都能放下,就放不下长卷没有画完……”在病床上他依然在构思长卷。
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一天24个小时,不同的人创造了不同的生命价值。父亲珍惜时间,尊重时间,时间也没有辜负他的辛勤付出。我曾对家人说:“父亲是世界上活得最长的人。”他没有辜负生命的每一分钟,遗留的两万多张速写、近千张创作画,长达百米的画作长卷汇聚成父亲辉煌的艺术生涯。一个人的生命有限,但艺术生命长青,那些艺术作品就是他生命的延续。转眼,父亲离开我们一年了,午夜梦回,身影依稀。仿佛就在昨日,我陪他回浙江老家,他手握画笔,坐在村口的小凳子上,对着村头那棵生长了几百年的香樟树,画他心中的故乡,画他挚爱入骨的乡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