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剡溪,是家乡最美的风景。但还是这条剡溪,却成了世世代代乡亲们的一块心病。俗话说“宁隔千重山,不隔一道水”,剡溪给每日的出行带来许多的不便,再加上还有农田在溪的对面,耕作更是不便。剡溪,一条让人爱的溪,也是一条让人恨的溪。
打我记事起,溪中就有了一条渡船。溪的南岸建有一间小小的房子,这就成了一个渡口。渡口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因此大家都叫它歪脖子渡口。
每隔几年,渡船旧了,朽了,村长就要张罗着造船,挨家挨户地筹钱,又挨家挨户地派饭。请来一班造船师傅,在溪边大兴土木,砍下几棵又粗又大的老树,就在溪边干起来,锯板,晾干,成型,拼装,上漆……叮叮咚咚的响声要在溪边延续一个多月。一炷香,一挂鞭炮,在全村人的注视中,一条新渡船又开始了一段风吹雨打的飘摇旅程。
过溪的人们来到溪边,解开拴船的绳索,捡起船上的竹篙,就可以把船撑过溪,连十来岁的小孩,也不知不觉学会了撑船。过往的人多,来来去去也很方便,可要是碰到过往的人少或是夜晚回家,而恰巧船在对岸,那等船时间就没法计量了,有时一等就是半天,对岸还是不见一个人影过来,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望穿秋水”啊!特别是在冬天的夜晚,嗖嗖的寒风中,缩着头,跺着脚,裹着衣,躲在歪脖子柳树下不停地伸出头向对岸张望,不时扯开嗓子喊上几声:“有人么——,撑一下船过来——”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
于是,村长决定请一个人来管管船。很快就有人来应差了。这人就是秦师傅。
秦师傅家族中世世代代都很平常,轮到他却长得与众不同:五短身材,敦敦实实的,个子只有一米出头,虽然认认真真地长了四五十年,却还没有十岁小孩子高,每到一地,他一出现,人们就像看马戏一样围着他,口里不停地叫唤:“秦矮子来了,秦矮子来了。”他本事没有什么,名气倒传得很远。
因为个矮,耕田无犁高,挖地没锄长,许多事都干不了,他就成了一个无事可干的闲人。管船,倒是可以,因为不管谁,都没有比撑船的竹篙还长的。待遇,那就少得可伶,一年六百斤谷子,外加五斤猪肉。
就这样,秦师傅住进了溪边的小矮房(在秦师傅的眼里,这房子还是很高大的),有了米,自己在溪边种点菜,涨水时在溪里捞几根柴,就把自己安顿了下来。每天都能见他撑着船在溪里来来往往,过渡的人们也不需要自己撑船了,一上船,往船尾一坐,点上一根纸烟,吧唧吧唧地就可以尽情享受这一小段美美的时光了。船在稳稳地前进,岸在慢慢地后退,微风凉凉地吹着,撑船的秦师傅把竹竿插进水中,扛住竹竿从船头走到船尾,又回到船头,一个个来回地走。秦师傅人虽不高,可长得结实,皮肤黝黑,双腿粗壮,肌肉发达,一块一块的,错落有致,用一个时髦的词来形容,那就叫健美!船快要靠岸时,秦师傅就站在船头,吆喝着:“坐稳啦,坐稳啦!”俨然一个大将军在驾驭着千军万马,那份豪迈与自信,可能就是秦师傅喜欢这份工作的动力吧。
时光宁静,岁月如流。2005年,老村长卸任,年轻的小马接班。
小马读过高中,头脑活络,做点生意,骑上了摩托,而摩托车过船就有点麻烦了,要有人撑住船,搁好板子,还要一人扶一人推,往往过个溪,累得满头大汗,有一次还不慎掉落溪中,闹出笑话。
于是,小马放出话来:要在溪上修一座桥。
话传到老村长的耳朵里,老村长说:“建桥?以为是在自家院里建一个猪圈?不知河有多宽,水有多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得多少钱,树叶可以当钱用吗?”
小马沉默了,话也少了。
就在那一年,新农村建设开始了。市交通局来人了,传达了上面的精神:渡改桥。
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比过年还要开心,茶余饭后,张口不离桥。老村长更是在规划着桥该建多宽,建多高,要建在什么地方……
桥开工了,谁的意见都没有用上,建桥毕竟是要讲科学,由工程师说了算。谁的意见挨上了,那也纯粹是巧合罢了。
在建桥的日子里,老村长有事没事总在工地,背着手,犹如监工一样,有时和建桥的工人搭上几句,时间久了,人混熟了,背着的手放了下来,偶尔帮工人搭把手,义务做起了帮工。桥建好了,老村长俨然成了一个桥梁专家,对建桥过程都弄得个一知半懂了。
经过几个月的施工,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横跨剡溪两岸,人车两用,彻底解决了过河难问题,乡亲们都叫它“幸福大桥”。最难忘的是大桥通车那天,老村长拖着长长的鞭炮在桥上飞奔,那份高兴与放荡,胜过三岁小孩子过年。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桥通了,渡船被冷落了下来,成天拴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几经风雨,缆绳朽了,老村长又买来新的换上。似乎哪天还要将它派上用场。
一晃十多年过去。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墓祭祖,开车下了国道,行驶了不到两公里,就到了“幸福大桥”,发现大桥两侧俨然成了一个小集镇,建了许多楼房和别墅,还有几家小商铺,专门卖本地的水果、蔬菜、鸡鸭鱼肉等农副产品,生意很红火。在溪边歪脖子柳树旁边,还建了一个露天广场。傍晚时分,一群群老太太大婶子小媳妇,陆续来到广场,拂着习习的风,伴着潺潺的流水和欢快的音乐,扭动着屁股,跳起了欢乐的广场舞。
听母亲说,老村长去世了。我惊诧,头脑中老村长的身体多棒啊,怎么就去了呢?我顺便又问了一句:“秦师傅呢?”母亲说:“也早就走啦!”
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的老渡船,真成了“野渡无人舟自横”。
时光,如剡溪的流水,一去不返。该去的都过去了,只有横卧在剡溪上的“幸福大桥”似乎可以留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