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烦躁的梅季,气氛沉闷,心绪不宁。窗外亮鞭似的闪电过后,雷声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而来。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铅幕越来越低,压逼出雷雨前的恐怖。窗外的风由弱变强,狂飙突进,刮过百叶窗。俯视大街,或许是天色欲雨,稀寥的行人,也总是步履匆匆。倒是官河路和艇湖路的交叉路口,孤独地起矗立着的交通信号灯,依然极刻板且不知疲倦地以秒记事。
今夜头绪繁芜,已无心动笔,索性抽起烟来。划着火柴,“咝”的一声,火苗忽闪忽闪地跳跃着,慢慢燃尽。临了的火苗挣扎着最后扑腾一下,冒出一股呛鼻的白烟,和着嘴里喷出的烟雾,在眼前缭绕。烟雾升腾着,思绪也随着弥漫的烟雾,被带回到少年时光。
记得那天,梅雨沥沥,打在撑开的伞上。刚长齐羽毛的麻雀,扑棱着显得稍短的翅膀,跌跌撞撞地向着我冲来,从伞檐“啪啪”掠过。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墙弄堂,墙角的侧风乍起,忍不住寒噤。直直的雨丝偏偏也似箭样贴地而来,成了专打裤脚的斜脚雨。
我空洞着脸木然地坐在门前檐下,呆滞着眼神凝视蒙蒙细雨,如丝如雾,密密地斜织起南方梅季时节终日笼罩的湿漉漉的朦胧里。门外恍若挂起一道薄薄的雾帘,模糊了视线。任凭从檐头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却惊扰不起心海的一丝涟漪。平时忙着穿梭的燕子,被雨濡湿了羽毛后,躲进檐前的巢中,颤抖着蜷缩成一团。
门口的杏树,枝繁叶茂。树梢像负着重荷似的垂了下来,不停地随风揺摆。雨从盈满的绿叶间溢出,像珠帘般滴落。屋边的水渠里堆积着雨水带来的枝梢和残叶,浑浊湍急的渠水,如同找到出路一样,低着头从残枝下流过。
流淌下来的雨水,在地面漾起一片明晃晃的“水潭”,索性干脆挽起了裤脚。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泡杯热茶,打开“红灯牌”收音机听书。听着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夸张性的演义说词,我的思绪在不觉中穿越到一千多年前,融进作古英雄的气概中。“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草船借箭”,悠然自得,情融其中。
“考不上大学,做什么书虫!”而后“呯”的一声,是父亲的拳头砸在了桌上,斜放的杯盖被震动得倏然翻了身,茶水像珠子似的跳跃着,又跌碎在桌面上。我忽的站起来,倔强地转身迎着父亲。我无法接受父亲的态度和极端的说辞,梗着脖子怒视父亲,脸上写满不屑与逆反情绪,但内心却酸泪成河。父亲面对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愕然睁大眼睛,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抡起的拳头颓然垂下,一屁股跌坐到椅子里。“管不了啦,看来是管不了你啦!”父亲喘着粗气,稀疏的胡须还在不停地簌簌抖动着。“谁要你管!”我也在心里恨恨着。
看着父亲瘫坐着,我转身踅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把房门甩在身后,隔墙的门板还在颤动着。我已无挂无碍地倒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内心莫名地掠过一丝窃喜:终于第一次赢得了对抗的胜利!
父爱,从没有对我“恣意”过,也从没有对我“放纵”过,有时竟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妈妈总是无奈地安慰我:“你爹也是为你好。”我嘀咕着:“看书、听书怎么了?还说什么为我好?”
忽然想起小时候邻居奶奶说的话:“你不是你爹妈生的,你是后山石头缝里捡来的。”尽管知道是玩笑话,有时想想,还真不如石头生呢,至少石头是沉默着,没有父子间的争吵吧?也不会至亲如形同陌路。这样想着想着,居然觉着后山的石头,果真莫名地亲切起来。
我彷徨在门口杏树的树荫下。瑟瑟的西北风,催动着满树纷披的叶片,叶片跳动着“簌簌”作响,却又不知要把它们赶到哪里。
那时候,改革开放尚早,即使有所谓开放,也只是口号式推进。农村青年上不了大学,当兵到部队去,或许会走出一片新的天地。临行父亲嘱咐:“好自为之吧。”
“你?还管得着吗?!”我狠狠地回击着,心里恰如即将逃离樊篱的小鸟一样。
四年的军旅生活,从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从没听到电话那头一句安慰的话。某一天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问:“9号强台风,你们岛上影响大吗?”
“你怎么晓得?”
“是你爹每天看电视,一直关注海岛情况,催我问一下。”我心里“咯噔”一下,先是无语,然后暖流。
中秋过后,经过几场秋雨的洗涤,残暑消退。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太阳已不再炙热。清朗的风儿,轻轻地吹动着金秋的树叶,随风起伏荡漾。服役期在不觉间结束。
带着四年的行囊,回到了离家约三百米的客车停靠站,远远看见父亲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着。经年不见,父亲头顶上的发际线明显爬高,黑黝黝的额头上新添了不少皱纹。
“回来了。”
“嗯。”
“回家好。”父亲没有多余的话,我也没多言。父亲抢过我手中的行李,并用固执的眼神示意我放下行囊。只见父亲弯下腰,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支撑在膝盖上,再慢慢直起还是弯着的腰,似乎和装满书的两大件行李较劲。
望着父亲笨拙的举止、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履,竟怎么也找不到储存在记忆中的高大英俊、干脆利落的模样。鼻腔不禁酸涩,军营男儿的我,泪盈双眼,背对着父亲“簌簌”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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