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剡溪不仅是一条溪流,而是我的一个王国。她是我曾经所能懂得的知识的源泉,是我目光所至的一方天地……
我老家在嵊城西郊,汩汩的剡溪水从门前流过,不舍昼夜。自我懂事起,素谙靠水吃水的父亲就仰仗剡溪这一母亲河开了家毛竹行,替远在山乡靠山吃山的亲友代为销售毛竹。一到春夏秋季,那泛着青光铺满了河埠半条溪面的竹排便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对于我,剡溪不仅是一条溪流,而是我的一个王国。她是我曾经所能懂得的知识的源泉,是我目光所至的一方天地。我生于斯养于斯。时至今日,在她怀抱中茁壮成长的诸般情景仍能鲜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剡溪飞排即为个中一幕。
那是上世纪50年代时光。十三岁的我趁着暑假在山乡表哥家做客。他家坐落在一个小山岗上,土瓦盖顶,垒石为墙;倚门眺望,可见清澈的剡溪水从林木葳蕤的深谷中悠悠流来,映着山峦,映着蓝天,一脉浓绿,一脉嫩蓝,让人沉醉,让人流连。但随着天晴转雨,绵绵雨丝竟憋得我寂寞难捱,就嚷着返家。表叔见缠我不过,便命表哥明日带我去十里亭停靠站候车。表哥不解,说:“明日不是要放竹排进城么,为啥不坐竹排呢?”表叔敲着“烟盅头”,沉声说:“大水大浪的,吓着了不是玩的!”
被表叔如此小觑,我不由牙床石硬喉咙蹦响:“我是城里人,可也是在水边长大的哟!”夏日里,我和小伙伴一放学,停泊在水面上的竹排就成了我们这群“小鸭子”的天下,窜上、跳下,扑腾个没完,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直待各家大人手捏“竹梢丝”立定岸上,我们方光着屁股可怜兮兮回家。
素来乖巧的表哥见我双拳紧攥,早已轧出“苗头”,遂扬起大脑袋说:“爸,尧弟前几天还同我开水仗来着,我差点不是他的对手呐!”表叔见我年小胆大,也就改变了态度,刀光般的眼神亦不再严厉了!
翌日一早出门,我就望见往常水深仅仅过腹的剡溪,溪水已是轰轰隆隆满满漾漾。溪边泊着一长溜毛竹排,准备起程。(旧时,运毛竹大都靠水路,趁洪水暴涨的时机放飞竹排。)当我乘上竹排,表叔就递过一块木板,让我放在竹排中央,坐下。表哥麻利地解开系在山石上的绳索,撑篙横在手中,纵身上排。转眼间,一长溜竹排犹似淡青色的丝带,在狭狭的剡溪中晃荡漂流而下。
竹排越往前行,水流越急,两岸的岩壁像猛兽的獠牙,仿佛要把竹排一口吞下,目光及处,溪流恍如发狂的黄龙,喷吐着团团白沫,怒吼着、扭动着;不时飘来的枯枝、败草,还有树桩、垃圾,翻滚而过;流水夹着“啪啪”的刺耳声响扑上竹排,扯、拉、裹、推,似非把我沉入汪洋不可;刚从水中挣扎而出的朝阳也没了往日的风采,一副黄恹恹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被这命悬一线的阵仗吓懵了,冰凉的身子不住颤抖。而表叔他两脚“八”字站定,剽悍、魁伟的身躯仿佛屹立在激流中的砥柱,一长溜毛竹排在惊涛骇浪中箭也似行进。
不时瞅我一眼的表叔忽然一声大喝:“阿尧,看两岸!”喝罢,仰天长啸,“噢嚯……噢嚯……”青筋饱绽的双手舞动着长达丈余的“撑篙”,左一下,右一下,牵引着奔腾不息的浪花,放飞着山里人的胆魄,诱引着一个个羡慕者。表哥也敞开喇叭般的大嗓,“噢嚯……噢嚯……”震山动谷的号子声引得两岸观者如堵,那气势,不亚于盛大的检阅。
我之前有表叔,我之后有表哥,声声号子若首首雄壮的歌,喝退了千惊万骇;无数惊羡的目光挽住了我抖颤的手与足,我感到了出发时的亢奋,曾经的豪气重新回到了身上,在放开的手脚和关节中涌动得格格作响。我猛吸了一口长气,也仿效表叔,目光前视,放声呼喝“噢嚯……噢嚯……”,喝声中,飞冲的竹排竟稳稳如斯。
畏惧,早已沉入滔滔水底;竹排,负载着我失落后捡回的雄风风驰电掣;前望,水天相连的地平线属于我的;仰眺,散尽阴霾的长空属于我的;哦,属于我的,还有承载着我的梦想勇往直前的母亲河赐予我的神示;艰难险阻,是磨炼人格的试金石,世上没有任何惊涛骇浪,是一个有志的人所不能穿越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不同,人在鞭笞着时光高歌猛进。在离开剡溪飞排已有半个多世纪的今天,站在实现中国梦潮头的我市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吹响了水环境治理的号角,正不遗余力地描绘“五水共治”清面全面完成,清乱基本完成,清养初步完成”的蓝图给母亲河以美的洗礼。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既得剡中山水之幽,又涵“唐诗之路”人文之胜的母亲河以更为靓丽的盛装登台,在繁花似锦的大舞台上,演出一出让世人倾倒的经典大戏!
但愿我能有幸汲取母亲河的一点精气神,在茫茫红尘中成为她的美的使者,爱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