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清冷的冬天,于我来说,更可谓冷入骨髓。因为,当时我受了脚伤,“伤筋动骨,卧床百日”,连出门散心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但是,人虽受困,对红尘却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的住房就在街边,车辆的辚辚声,行人的叽喳声,小摊贩的吆喝声总会不知疲倦地滑入我的耳廓,使形单影只的我平添了几分慰藉。
一天夜里,雪下得很紧。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没有睡意,只好眼睁睁地瞧着天花板出神。忽然,我听到了一阵吆喝声由远处传来,慢慢转近,烤番薯——卖烤番薯哟,随后是裂帛似的一声——喷香烤番薯!那声音和在风里,破空而透远,深沉又重浊,烦躁难耐的我不由精神一振,这不是他么?!顿时,前尘往事涌向脑际。
也是一个冬夜,看罢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出出来,正想吃点东西,忽然听得烤番薯——卖烤番薯哟——喷香烤番薯的吆喝声从昏黄的路灯下传来。我和友人遂走向前去。这摊仅一只圆形烤炉(由大汽油桶改装而成),安在装有四只轮子的小推车上,炉顶盖板四周,放着几个大小不等状似纺锤的食物。摊后守着父子两人。我告诉友人,这是越地的特产烤番薯,味道好极了!友人不解地问,这不是红薯吗,有何特别呢?话音刚落,卖薯人已把两个表皮烤得干瘪而又热烘烘的大番薯递了过来。撕去外皮,只一捏,黄澄澄的薯肉便成了丝丝缕缕的肉瓣。友人审慎地吃上一口,惊讶地说,香糯糯,甜浸浸,果然別有风味。
我告诉友人,它纯粹用木炭烘焙而成,不掺半点水分,既卫生,又暖胃,还清肠防癌,我们这儿,没有人不爱吃的,有不少人还以此谋生呢!
就在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时,卖薯人却将一个较小的烤番薯递给候在一旁的孩子说,我是小本生意,你老是来,我也只能这样。孩子张口就咬,薯肉和着鼻涕一齐吞进嘴里,然后,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踢踏踢踏离去。
哦,这时我才明白这孩子是个流浪儿,和卖薯人并无半点关系。这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呵!它让我感受到有一种真情在抚慰心灵。不是么,每个人都有其局限,也许你不可能满足他人所需,但只要有一颗善心,你的言行就会有穿越红尘悲凉的温暖。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喜欢上他了,每每遇到,我都会买上一份烤薯,并聊上几句。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久了,他见我也像见到故知似的。我也就知道,他早年丧妻,没有续弦,一个女儿全靠他既做父亲又做母亲抚养成人。去年女儿出嫁,他就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的生活。
这天夜里,我听着这独特的吆喝声,猜测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卖薯人。我多么向往去他那儿买上一个大烤番薯,聊聊久别之情呢!
这年冬季,只要我难以入眠就常会听到街头传来的吆喝声,烤番薯——卖烤番薯哟——喷香烤番薯!那蕴含着凄苦的吆喝声在我心里勾勒出一幅动景:夜色茫茫,年过半百,满脸刻着沧桑的他紧裹着褪得难辨本色的旧棉袄,一双皱裂的枯枝般的手推着吱吱作响的烤薯小车踽踽独行,花白的蓬草似的乱发在呼啸的寒风中簌簌抖动……
冬末春初,严打“黄、赌、毒”的全市“雷霆”大行动接近尾声。脚伤已经痊愈的我奉命去公安系统采访先进事迹。在基层派出所的留置室,我竟瞥见了萦绕于心的卖薯人。他蹲在地上,两手支头,活像个地球仪。他似也看到了我,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事出猝然,我好像被点中了穴道,只是张着嘴傻傻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警员告诉我,他是在巡查出租房时抓的现行,当时,他正和一个半老徐娘睡在一起,这把年纪了,还卖淫嫖娼,老不正经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在小巷口遇见了他,心里一个咯噔,他怎么这般模样了呢?脸色枯黄,神情呆滞,五十几岁的人竟成了个十足干瘦的老头儿。他见旁边无人,便对我说,邢师傅,我冤屈啊!那女的和我同村,出来做帮工的,守寡多年了,我女儿出嫁后,缝补浆洗全靠她帮衬,我俩也想过结婚,可她儿子嫌我穷,不答应,唉,我这个窝囊废啊!最后一句话他是哽咽着吐出来的。
瞧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瞧着他那从老山羊般晦暗的眼睛里溢出的浑浊的泪滴,我的心像爬满了蚂蚁,难过之极。一个没有人心疼的男人,要是不能在温情面前融化,那还是男人么?
我用力捧住他的手,只能让难以言说的隐痛藏在心底。临走时,我又向他买了两个大番薯,不为别的,只为向一个无助却纯朴的灵魂表示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