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历史博物馆办了个春季书法展览,全国性的,档次较高。我字写得不好,但也是个书法爱好者,趁着星期日休息想去看一看。
历史博物馆在天安门广场东面,我住在光明楼,离那里有好几站地,挺远路的。早晨起来,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急急忙忙往那里赶。
广场上,鲜艳的圆顶大伞下簇拥着照相的人群。大姑娘倚躺着照,把水泥地当成绿色草茵;小伙子斜靠着汉白玉栏杆照,仿佛是把自己当成乘着远洋巨轮回家,现在正凭着巨轮的船舷。并不照相的小孩子们,水银泻地似的,从这条人缝流进去,又从那条人缝淌出来,还有更多的人上故宫的,逛中山公园的……活脱脱一片颜色和声音的海。
忽然,我看到头顶上飘荡着一根五彩的烟柱。这是什么?噢,这是风筝。抬眼细看,一架大蜈蚣风筝,须毛斑斓,爪牙毕露,从头到尾七十多节,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躺在碧蓝的天空里,不前进,也懒于蜿蜒。偶尔脑袋一挺,这是强劲的长线在逗它玩了,便带动次节、三节……一直波动到尾巴,最后只剩有无之间的一丝蠕动。暖融融的春风,把这威风凛凛的大蜈蚣,熏得慵慵的了。
我自小是个风筝迷,懂得那根又细又长、带着弧度的线,能把心儿牵扯上天际,在松软的白云中间徜徉、摇曳,如痴似醉,半天不想返回尘世。我仰着脸,不眨眼地一步一步挪到纪念碑东侧,顺着那根长线,找到了这庞然大物的操纵者。放风筝的老大爷有六十开外了,不消说体魄很健壮,要不怎么降得住这怪物呢!一群人堵在他身后,他眯着眼,悠然望着那逍遥于空中的长虫。
一只鹰从远天掠来,引起一阵哄笑。我这才发现,在晃眼睛的晴空中,还有一架老鹰风筝哩。那体积、形状、颜色,以及展开宽翅滑翔姿态,都是那样逼真,以致真老鹰亲昵地逼拢来,还没有发觉受了骗,我也忍俊不禁了。
第三位老汉挤出人丛。他白线一抖,一只红星倏地上了天。我是从没有见过这种可怜楚楚的袖珍风筝的。它只有手掌心大小,轻盈地摇曳在头顶上,像一颗红宝石,一滴鲜血,一朵烧透蓝天的火焰。这时,我感到久矣乎没有过的心旷神怡。几位碧眼金发的友人也被吸引,兴冲冲地举起了照相机。
正巧这时候,来了第四位放风筝的老人。他手里的风筝,又是我从未曾见过。两只燕子系在一片软竹的两端,“顶线”就拴在软竹中央。双燕刚离地就倒栽葱摔下来,再离地,再摔下;又离地,又摔下。我怀疑这种结构是否真能上天;又很理解老汉为何要不屈不挠地试飞下去,还得瞅空解释:“这玩艺儿就是出手难……”当然了,一个竞技者既然已经进了场,哪怕是无意闯入,又岂能轻易认输,只是……正想着,双燕一闪而起,篾竹成了个弯弯的柔弧,飘悠悠地弹着跳着。两端的燕子,立刻活蹦乱闪地飞舞起来,偎近,分开,耳语,嬉戏……这只起飞艰难的风筝,转眼间夺了魁首,博得一片喝彩,快门对着它嚓嚓响开了。
天安门广场风筝飘曳,笑语如沸。说句实在话,风筝只是个小小不言的玩物,放风筝也是平凡不过的游戏,可是此时此地,它成了无边春色的美好象征。“杨柳青,放风筝”。心儿随着风筝飘,自古都是祛灾迎福。大观园中,好胜的晴雯把宝玉还没放过一次的大鱼风筝放走了。宝玉有些扫兴,探春说,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黛玉松了矍子,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她的风筝随风逝去。众人说,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吧。春天的种种色相,有什么能比这五彩缤纷、高举入云的风筝更富于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