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夕阳依依,夏日的风有点小资情调,大小姐一样嘘得我心动。我闲坐在剡溪岸边的观光亭,静赏檐角飞挑,细腻工巧。周围楼盘高高低低,比春树更显活力,芽发蔓生,轰轰烈烈,即使有一百只手或者每只手有一百个手指都已无法指点。剡水还算清澈,天光云影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倒影随微波荡漾,自然形变,倒也合理,只是离我复古的水质有些偏离。我想象着“砧敲千里白”的浣纱,或流或芼的采荇,还有江南的采莲及采菱,于明暗流动、的笃优雅的音乐底蕴里注视女子们鲜活的嬉闹和轻盈。身后不远便是鹿山,心生妒意的始皇帝,跑几千里地来泄去王气,下面有城隍庙和县衙,二戴书院也匿身其中,山依然绿着,似乎仍闪动着不屈的灵气。万家灯火就在其背后,明晃晃的街道四通八达,车水马龙,音响和摇滚此起彼伏,于尘嚣之上多了一分熟稔亲切。
也许我有许多怀古情结。剡溪作为嵊州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嵊州儿女,其法力也无边,其功德也无量。但我更喜欢的是淌入我心灵的文化之河,就像我们景仰黄河、长江,国人心中,它早不再是那条具体的河,而是文化或精神的寄托,血液一样流淌于我们的骨子。我常想,唐尧要让帝位于许由、巢父,他们开始洗耳,在哪里洗,如何洗的,没有记载,该不会在我们剡溪吧。我这样说,是说剡溪之水曾是怎样的清白如镜,落生在这样的水中,人愿意是一尾鱼,徐志摩先生在康桥前许下甜言蜜语,“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可惜屈大夫的渔夫则这样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是的,王羲之来了,这个玉树临风的东床快婿,无赖得可爱,养鹅,磨墨,粘着金庭的洞天福地,耍赖不走了,还带坏了高僧和一群学士。真正率性任情、风流潇洒的,还是子猷王徽之,一个飘雪的夜晚,转战船行,沿剡溪从山阴过访他的老朋友戴逵戴安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有始无终,兴尽而返,不会没有剡溪的怡悦吧。感化顺溜他的,当然不是物质。如果艳慕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他应该去国都京城,秦淮河边,才有夜夜笙歌,通宵达旦。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剡溪也不只是一条流淌于会稽南麓的普通河流,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性情,一种气度和风骨,它唤醒了人性中适意山水、崇尚自然的平和,使人们沉浸陶醉于山水的清和之美。更不要说她娉婷妖娆,孕育出了“唐诗之路”。那些灿若星辰、眼高于顶的大诗人,惊艳不过她的美丽,从天南海北、山高路远惶惶而来,在她温馨美丽的襟怀里沉醉不醒。那里,人与自然相亲而不拘形式,荷锄的农夫,犁完的老牛,淑静的鹭鸟,没有游离分隔,不必提着心做总揽的俯视或疑惑不决的审视。有的便是换心换肺的平等对话。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我并不凝古,反对人类文明的进程。即使是古代,人类也不能忍受“或为鱼鳖”的苦痛。大禹治水被举成圣贤,就因为自然、粗野、率性而为的河流有时太过放肆,以至于历史几千年,人类的足迹一直在惴度着河流的脾性,渴望有朝一日,心领神会,和睦共处。此后,治岭治河络绎不绝,都江堰,郑国渠,京杭大运河,人类与水在磨合着共生。人类的智慧和韧性,一直不敢怠慢。龙飞凤舞,最原始的图腾崇拜,便是敬畏与安抚河流的民族心理大剖白。治河当然是利在千秋的好事,但也许生存环境影响了我们的心情,这其中,急功近利的短视之症似乎屡见不鲜。比之治玉,“玉不琢,不成器”,没有雕琢,玉石总是玉石,不会有和氏璧的名扬四海。但是,雕刻之美,美在大气、自然,在雕与不雕间生出无限意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把雕刻当成根本,就不担心折于机构精巧吗?如今我们的目标常常被几何图案化了,横竖钩折,一目了然,阳光直白,干脆倒是干脆,但缺乏景致,缺乏情调,钓鱼成了捕鱼、抓鱼,甚至于车干池水,让鱼儿口干舌燥,在河泥里打滚,焚琴煮鹤,幸福啊,快乐啊,乡愁啊,又在何处呀?文明前行,我们有许多成功的启示,也有许多痛苦的代价,有了大禹之父鲧的堵塞受挫,才有大禹的疏浚之法。方法总是值得探究的。就说剡溪吧,生存的确太艰难了,活下去是第一信条,受着剡溪恩泽的百姓被大手笔动员起来,一夜之间,剡溪被拉溜了,直直的,仿佛断了脊梁。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背景及因果,历史就不说它了。我常常在剡溪边巡行,思绪又回到想象中的剡溪,曲曲折折的河道,苇青竹白,风生两岸,春笋生机,夏竹纵横,秋苇飘白,总不失为一种风景,有人以为粗野,我说自然风就是在这平民化的土壤里生长的。四时之化,春秋代换,要是月色朦胧,天地浑然,一叶渔舟或泊或行,起落是渔歌,休闲有白鹭,与诗画同在,岂不美哉!要不,我们枯守于人类的刻意雕琢,让几何图案的规则拘禁了自己智慧无穷的大脑,用一种生成的程式化文明去应对黯淡了的自然,就不怕人类的才智因此枯竭?创新,发展,失去了自然的催生,失去了艺术的诱惑,他们的原动力难道不疲乏吗?
我坐在剡溪边上。我庆幸,千年剡溪还在,我们的希望还在。
感谢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