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识字的人不多,我一个初中生,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了。当时叫我代写书信的人很多,“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
有人可能会说我吹牛,一个中学生每天做作业温习功课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替人写信!现在是应试教育,可那时是“素质教育”,素质是学会劳动,学校实行“勤工俭学”,在方田山村种番薯,暑假去浦口帮农民伯伯夏收夏种,叫“双抢”,还去里东采过茶叶,学习很宽松,不紧张,有的是时间替人写信。
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位“大妈”。邻居毛大妈,人很善良,我没有听到她对别人重言过一句。她叫我“宝宝”,叫别人的姑娘为“妹妹”,好亲热。毛大妈的境遇很凄惨,日本鬼子打进来时,在嵊县城里投了几颗燃烧弹,其中一颗击中毛大妈的家,炸死了毛大伯和儿子,房屋也毁于大火,幸亏毛大妈和她女儿去乡下走亲戚逃过一劫,从此毛大妈家便一无所有,全靠亲友接济才活了下来。毛大妈和女儿租住在我家隔壁,成了邻居。毛大妈一想起丈夫和儿子,就忍不住掉下泪来,大骂日本佬,一个从不说重话的人也骂日本佬,可见日本鬼子对毛大妈家的伤害是多么深重。毛大妈的女儿我熟,脸白,面相端正,身段婀娜多姿。后来考进了福建一个越剧团,工小生,尹派、徐派、范派都来得,据说是剧团里的头牌小生,很出名,我叫她姐姐。姐姐参加工作后,发了工资就给她母亲寄钱,那时的汇款单边上有很窄的一条叫汇款附言的,只能留几句诸如收到款后请复信以免记挂之类,复信便成了收款人必做的功课了。一天,毛大妈到我家来,对我母亲嘟噜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母亲见状,问毛大妈有什么为难事,说出来大家可帮帮忙。毛大妈呢喃一番,才说出让我写回信之事,母亲说:“好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此,写信的重任便落到了我的头上。
当初我写信的格式和汇款留言差不了多少,无非是“汇款收到”“请勿挂念”之类,简单几句便结。姐姐识字不多,记得有一次,托人写了一封信来,信中历数对母亲的思念之情,足足有一张信笺之多。姐姐的来信对我启发很多,信不能写得干瘪、乏味。于是我替毛大妈回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回信,信中细述近况,特别强调了女儿的汇款如何宽解了生活的窘迫,以及如何思念女儿之类,洋洋洒洒足足写了两页多。姐姐有一次回乡探望母亲,我们求她唱一曲,她唱了徐派的《北地王·哭祖庙》,是那样的激越铿锵,回肠荡气,那悔恨,那痛惜,那丧国之痛,家破之恨,让人心潮澎湃,热血贲张。大家连声叫好。
另一位大妈的丈夫姓金,我叫她金大妈。我家曾经有一间临街的房子租给兽医站,金大伯是兽医,给牛猪和鸡鸭治病,平时多的是给猪和鸡阉割的活儿,我经常看到兽医们和着阉蛋儿喝老酒的情景。金大妈没有生育,从小领了个养女,抚养长大,宠若亲生。1956年,金大妈的养女被杭州机床厂招工,生活在杭州。金大伯过了一年,得怪病去世,家里只落下了金大妈一人,金大妈失去了金大伯的依靠,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幸亏女儿已“出山”,每月寄钱回来。金大妈写回信又找到了我,我义不容辞,欣然接受。从此,两个大妈的回信成了我每月必修的功课。
两位老人经常在我面前哀叹没有儿子的苦处,我却不以为然,反驳道:“女儿是爷娘的小棉袄,贴心,温顺。我有时淘气顶撞母亲,母亲就骂我是张漫(张漫是我母亲说的民间故事中一个虐待母亲的不孝之子)。”我一说,两位大妈默然,一声不吭了。后来我懊悔说了这些,我是儿子,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转念一想,又说:“只要孝顺父母,子也好,囡也好,都一样!”两位大妈被我说得笑起来,说我人小鬼大。除了两位大妈,我也承接过不少亲戚邻居的代写书信。代写书信都是免费的,那时没有商品的概念,“铜臭味”也没有现在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