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篇 商船桨声远
一
“沈家湾村都是捕鱼佬,马岙村全是撑船佬。”马岙村与沈家湾村同属三界,两村隔水相望,分工竟相当明确。马岙村就在剡溪的东岸,这里曾是剡溪航运的一个大本营。 我们去的时候,两村之间的渡船正在江中往来载客,船夫说,这个渡口每天要渡一百多人。 论起撑船的阅历,75岁的村民龚林法是老前辈了。他家就在马岙码头边上,老屋的木门漆得乌黑,与绍兴水乡的乌台门没有两样。迈进家门,就见两块长长的船板搁在灶间的角落,细细一看,木头的纹理都被无数双脚磨平了。
马岙渡口
马岙船厂旧址
龚林法已赋闲在家十年,脸上还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船工,他也于16岁那年入行,那时每户村民都有自制的橹摇木船。1956年,村里建起船厂,自行维修船只。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因为公路交通尚不发达,嵊县到上虞的水路运输十分繁忙,龚林法与父辈们就靠自己的商船,以运货为生。 每天早晨,商船结队顺流而下,早早到了上虞的章镇、百官,载上海涂晒制的海盐,又回头往嵊县县城行驶。他们的船能载货十吨,两人摇,桅杆有四丈高。赶巧碰上潮水,再有北风的话,可朝发夕至。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多数时候四五天才能赶到县城。
二
解放前后的嵊县县城好似湘西的茶峒,江边多茶馆,七八间竹笆屋完全是吊脚楼样式,突出在江面上。待卸了盐,船工们总要上岸吃吃茶,歇歇脚。船家吃住都在船上,如果想吃鱼,将带着饭粒的饭箩沉进水里,不一会儿,就能拉上不少鱼。江水也很清,做饭时,用勺子往江里一舀就行了。 县城南门江边打着成排的木桩,用来系船和排。剡溪上游水浅,里南的竹炭、新昌的白术,以及其它山区的蚕茧、茶叶,都用竹排撑下来汇聚于此。然后,由木船转运到上虞、绍兴等地。龚林法他们回程时,运的就是这些土特产品。 若从南门出发,溯剡溪源头之一的澄潭江和小乌溪江而上,就是苍岩和里南等山区。以前山民们常常趁雨后涨水时,把山里盛产的毛竹和木材串成排,顺水放出山来。排是十几张连在一起,如长蛇阵一般,排尾一人掌舵,排头一人持撑竿,遇到礁石或桥墩,就使劲支开。每到浪大水急的江段,大伙儿齐齐吆起号子,喊声响彻江上,真有说不出的惊心动魄。撑排人又沿江而下,一直撑到南门桥头……如今,澄潭江上重新开通了“剡溪漂流”,人们又可以体验到“小小竹排江中游”的山野情趣了。
三
如果把时间往前推一千多年,剡溪商船上运送的,还有名扬唐都长安的剡藤纸、剡茗、丝绸,甚至兵器。 剡溪沿岸盛产一种制纸原料——剡藤。唐代舒元舆《吊剡溪古藤文》说,剡溪上绵四五百里,多古藤……洛阳和长安见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那时,皇帝用剡藤纸作诏书,公牍因而称为“剡牍”,举荐人才的公牍也称为“剡荐”,文人雅士更以用剡藤纸为荣。 剡溪之成名,还因有剡茶。《剡录》载:“会稽山茶,以日铸名天下。然则世之烹日铸者,多剡茶也。” 听说剡中茶好、水好,“茶圣”陆羽也职业病发,数次前来考察剡茗,将所见所闻充实在著作《茶经》内。 越州在唐代曾是丝绸生产基地,剡县的丝织品技艺自然很高,绉纱和十样花纹绫被列为贡品。这绫,是绫罗绸缎中最贵重者,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剡县的绫是什么样子,但光听这十样花纹绫的名称就很美。 还不止这些,古时属于剡县的新昌有唐人喜爱的“仙药”白术,下游上虞有越窑青瓷。古代名流入剡,有相当一部分是考察经济、采购物品来了。可以想像,那些泛舟剡溪的蚱蜢舟上,载的不只是诗卷,还有茶、纸、绫、药、瓷这些与文人息息相关的东西。 当然,这些已成纸上风景,对剡溪船工们来说,更现实的是如何把现世的生活过得更好。
四
偶尔泛舟江上很有诗意,长年以此为生却很艰辛,老船工们说,他们过的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活。 怎讲?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船上升起布帆驭风而行,只要把住舵就行,很是惬意。船工没有多少文化,就站在船头“嗬——嗬——”喊几声,抒发内心的快乐,这时,他们觉得自己快活赛过神仙。
风吹日晒在老船工龚林法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枯水季节时,船只难行。船工们往往咬紧牙关,圆睁双眼,用上浑身的力气摇橹,活像一只只正在瞪眼发威的老虎。 一旦顶风,即使天寒地冻,也得跳下水,走在狗也不愿走的狭窄纤道上,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拉纤。这就是“神仙,老虎,狗”的说法的来历了。龚林法还遇上过狂风吹倒桅杆的经历,一次台风袭来,岸边山上的树连根拔起,一半的商船被掀翻。 这样的商船生涯,让人想起柳永的词:“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既有出没波涛的凶险,也有一帆风顺的惬意。
五
龚林法听祖辈们口传,清乾隆年间,嵊县就有了经营航运的过塘行。据《嵊县志》,民国时县城有过塘行10多家,全县有客货木帆船300余艘。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左右,还有100多只客、货木帆船,从县城到上虞沿江有十个码头。 尽管水上营生辛苦,龚林法的一把老桨还是握了四十年。他的两个儿子又继承了父业,不同的是,儿子们的生意做得更大。小儿子在上虞承包了100吨级的挖沙船,大儿子在钱塘江上开着300吨级的钢板船,运送货物于桐庐、富阳。
南来北往的船只,承载着岁月的重量。
欸乃的商船桨声,记录着剡溪的航道变迁与航运历史。晋代时自县城可乘船沿剡溪而下,至三界入曹娥江,经萧绍内河可与钱塘江相通。明代时,经上虞通明等堰入姚江可达宁波。清末民国初,县境内航道总里程达181公里,剡溪的几大支流几乎都能通船或通筏。 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由于水土流失,航道淤塞严重。之后,随着捞沙业的发展与有计划的疏浚,船只又可于1985年从三界通航至曹娥,当年三界码头建成,40吨级船舶经曹娥升船机坝可与萧绍内河、京杭运河相通,20吨级船舶经百官升船机坝可进入姚江、甬江。如今,三界以下的航道能承载上百吨级的货船,嵊州港500吨级货运码头也已完成设计。 从此,剡溪航运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