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的时候,放学回来要走五里多路。初冬时节,天黑得早,往往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看不清东西。
一天,我到家门口时,看见母亲正在等着我放学回来。一见我进屋放下书包,就走到灶头,在漆黑锅底打起一碗稀薄的白菜汤。
“白菜汤”,我脱口而出喊了起来。
母亲说,烧好已经有点时间了,等着你放学回来喝,趁着还有点热,快喝吧。
我端着白菜汤到嘴边,没有喝,发呆了。这碗白菜汤勾起了我的心事,满脑子都是“白菜汤来之不易”。
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去不久,树皮草根是不用吃了,但生活困难还是有的。我父亲为了战胜困难,在生产队的田边开垦了两米长的一条田塍,用来种植供自己食用的蔬菜,白菜就是这样种出来的。可就是这几棵普普通通的白菜,却闯祸了,而且是闯下了大祸,使得我们好端端的家大祸临头。因为有人对我们家的白菜妒忌眼红,就报告了生产队,生产队报告生产大队,生产大队报告公社,一级报告一级,最后公社书记拍板,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这样,我父亲被戴上了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在公社的一间屋子里关了起来。母亲告诉我,如果有人问你,你父亲干什么去了?你就回答,割资本主义尾巴去了。
那时候,我还年纪尚小,对许多问题都搞不懂,尤其是对涉及到政治的事,更是搞不懂。比如眼下的资本主义尾巴,这尾巴长在哪里,有多长,是什么颜色的,等等。
看到我在发呆,母亲走近我身边说,没事的,喝吧,这白菜是干净的,我还在汤里放了点盐。有营养,你长身体的时候,喝了有好处。拾一佬从公社里回来对我说,你父亲过两天就可回来了。
拾一佬是我们村唯一进公社当干部的人。他的真名叫陈拾一,他妈一生下的时候,他有11斤重,拾一佬的名字就这样被叫响了。
听到母亲说到拾一佬,我就问,拾一佬还说什么没有?
母亲说,拾一佬说你父亲在公社里编草鞋。
“编草鞋”,我听得莫名其妙,就一连串地发问,父亲编草鞋做什么?他是给谁编草鞋?
母亲拉过一个板凳说,你先坐下,一边喝白菜汤,一边听我讲。
我说,我一想起资本主义尾巴这几个字,这白菜汤就喝不下去。
母亲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想想,这坏事真能变成好事了。
我指责母亲,你又扯远了,什么坏事变好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搞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母亲说,你想啊,你父亲被他们抓去关起来,我们是没有钱和粮票带去的,他们关几天,你父亲就白吃几天。父亲在公社里白吃,我们家的粮食不就省下来了吗?你父亲饭量大,自从他去吃之后,公社食堂里天天都不够吃了。这么说,对我们来说,这不是好事?我倒真希望他们多关他几天,如果关一个月,我们就能多一个月的口粮了。这是不吃白不吃的好事。
我听母亲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在那个粮食不够吃,肚子挨饿的年月里,能白吃当然是好事了。这个割资本主义尾巴么,听起来是难听一点,但是能吃饱肚子,难听一点就难听一点吧。我接着催母亲,快说说编草鞋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你可以回想一下,过去的这些年,一到夏天,公社干部都要头戴草帽、脚穿草鞋,到我们农村来,在我们家门口的街上走过来走过去。那是故意做样子给我们看的,表示我们工作很好,经常到田畈去转转,到村子里去看看,这样算是和群众打成一片了。可就是他们的草帽草鞋,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就草鞋来说便宜的五角钱一双,好的八角钱一双,今年又涨价了,要一元钱一双。他们哪能舍得自己花钱,该省的就省,趁着你父亲被他们关着,就叫他编草鞋了。拾一佬说,开始你父亲不答应编,他提出,如果要编,除非公社书记把我的问题讲清楚。公社书记说,可以,你有什么问题问吧。你父亲就问他,编草鞋是不是资本主义尾巴?如果说是,那这个尾巴要不要割?如果要割,那你们叫我编草鞋,不是害得我资本主义尾巴割不完了吗?如果割不完,那我就一直呆在你们这里白吃白住了?如果一直让我白吃白住,你们食堂吃空了那不要埋怨到我的头上,反正我是一分钱一两粮票都没有的。公社书记听得生气了,拍着桌子骂,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我告诉你,自从你来了之后,我的肚子几天都没有吃饱。你“如果如果”这态度不好,我决定要多关你三天。母亲说,实际上他是想多得到一双草鞋,他是要肚子吃亏草鞋补。接着母亲掰起自己的手指头,算起了账:公社里11个同志,一个人一双11双草鞋,加上公社书记多要一双,那就是一共要编12双草鞋,你父亲一天编两双,需要六天。这样第七天就可以回来了。拾一佬说的没错,过两天就可以回来。
母亲说了那么多话,口渴了,我叫她先喝口水,她站起来,到菜橱里又端出一碗白菜汤。没有等我问,母亲先开口说了,这碗是我从锅里先盛起来的,这碗没有放盐。在我这碗盛好之后,我再在锅里的你这碗放了点盐。你长身体营养是不可缺的,白菜汤里放了点盐,营养就有了。我们家现在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我这碗就不放盐了。等你父亲回来编两双草鞋拿到街上去卖才能挣到钱,才能去买盐。
母亲的这几句话,真是伤心话。本来放点盐是小事,可是给谁放谁不放就不是小事了。母亲在没有钱买盐的困难情况下,自己的不放盐,而留给我的放了盐,我心潮澎湃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喝下去呢?真是一碗白菜汤一片慈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