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伏,俗称三伏天,是人们对一年最热时段的一种表达。而“伏”在这里是指阴气被阳气完胜压下,藏伏在地下的意思。顾叹暑伏,藏伏的不仅仅是阴气,还有人气。在大热天里,人们喜欢窝家宅室,大自然陡减了人的那份跃动与喧闹。
而我是另类一枚,从小喜欢行走,杖乡之年也依然。总喜欢以流汗的方式与暑伏相拥而行。
大暑那天,我照例上剡山,去自己地里拜嘉。不为稻粱谋,而要让劳动成为一种味道,这是我们当年“五夫”租地劳作稼穑的初心。尽管过去了一些年头,但我们依旧晨昏荷锄,不改初心,对自己涂写的《绘耘赋》还是可以低吟成行:
剡山上,星峰下,嬴政砍山泄王气,戴逵询子亭翼然,于此后,归隐无数。遥想秦系当年,独鹤来云外,丽句亭上,独将诗教领诸生;朱放李绐,相逢一时说,相思无晓夕,遗下多少浪漫。
尔乃上剡山,下星峰,木茂畅,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鸣翠;怀东篱,欲采薇,择其原隰,效长沮桀溺耦而绘耘。晨理荒秽,夕荷锄归,相应而呼,浊酒斟之,憩遥情于八遐,不亦乐乎。
学凤歌,笑孔丘,不为渔樵耕读;归园田,勤稼穑,五子乐活间;蒸暑气,灼炎光,耕夫共耘中;闻杂英,看果态,冬椒夏荇满芳醉。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苟纵心于物外,将康健以其中,余生于此足矣。
五个人,一畦地,几瓢酒,还有那一垄垄的诗……从此不再留恋过往的蹉跎。这掬田园旧梦,随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落在崭新的每一天。
从地里走出来,我直奔星子峰。
暑伏的炎、暑伏的炙、暑伏的酷……在我的身后消遁;“小暑大暑,上蒸下煮”在我的头顶沸溢;而诗圣“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的诗句在我心中升腾。到了峰顶的亭内,发见一个太阳在天上,两个在我身。于是登高而呼,声嘶力竭后低吟一首:
大步上星峰,暑伏无处凉。
登高望东海,山颠呼磬襄。
星子峰,听起来很高,吟起来也诗。虽是剡山之巅,但海拔只有146米,任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也无法穿云裂石;任我响彻云霄地高呼,也唤不醒“磬襄入海”的《论语》故事。不是我刻意要斯文一番,而是诗词如清风,一吟消酷暑。我肯定不是诗人,但有时却把自己当作诗人,吟上几行,也是一份享乐。
回到家,伏天的痛快远没有结束,大汗由内而外通透长流,体内暑气蒸腾而出,甚为淋漓尽致。这时,信手提起茶几上半壶冷开水,比武松“十八碗”还豪爽,咕咚咕咚一口完,这大概是江湖传说的“牛饮”,狂放粗野得让自己绽放。
鲸吸牛饮之后,自然少不了浅饮慢啜。一只紫砂壶,一把高山辉白,随着沸水注入,便可听虬卷茶芽饱涨舒展之声,看壶内起浮回旋冲荡生花,闻满壶万缘齐聚见处飘香,再到一啜一抿、自斟浅饮、酌茗静筵,一直喝到如清浅的一湾溪流。虽不及茶山御史的品鉴,但喝茶的情愫浓得化不开,只为雕刻自己的休闲时光:
大暑热如煮,此恨凭谁诉。
我心有清风,喝茶陋室处。
深居书房,除了茶,自然还得煮字炖画,把登高低吟的所谓诗句移植到宣纸上。做这等活计,我也喜欢开足火候,狂煮猛炖。从汤伯利的速写、米沃特的挥运、张旭的狂颠和徐渭的率性,仿佛领悟到:原来书法更是一门运动的艺术,我钟情的也是书写的快感与生命的律动。看,点画不是独立,而是点线面的连续运动,这运动还隐藏在线条的边廓之内,永不重复,无与伦比。如此这般,爱上书法,尤为草书,解衣槃礡,打开身心束缚,融入自然造化的运动之中,将生活中所有的得失顺着笔墨呼吐,而吸纳的却是天地间的浩然之气。也算墨痴一个:
临老迷狂草,功名弃九霄。
痴玩难尽兴,心野乐逍遥。
除了煮字炖画,在书房还会发呆傻想:墨痴,墨痴!本是个神,只是在帝乡被抽了仙骨,来到人间也不想成为一根会思想的苇草,而愿活成为一根葱,直白、简单又快乐。于书法,也物我之真,任兴泼写、率性挥运,把自己放在笔里,流淌出的不是作品,根本就是自己。
发呆傻想的结果,竟是让生活变成一种肆意简单的活,这就是我要的余生:一卷散怀任书画,百无拘系似沙鸥。
一卷散怀有点狂,无拘沙鸥也难成。但暑伏散怀是可为的,握在手里,轻轻一攥,攥出的是满把行走的汗水与红尘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