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弹一星表彰大会上扑伏在椅背上抽泣的人就是她
1999年9月18日,北京召开两弹一星功臣表彰大会。在中央电视台所作的实况转播中,会场里始终洋溢着昂奋、激动人心的气氛。但是突然间,一个插入的镜头,使我看到台下的座席里,有一位老年妇女,突然扑伏在前排椅背上抽泣起来。当时我心里马上有一个反应:这会不会是许鹿希?
事后,我打电话到北医大解剖学系找许鹿希,她的学生挡驾说,老师不接受任何采访。我再三说明来历,他就要我报出名字,十分钟后再打去。再去电话,他说老师愿意与我交谈,告知了另外一个号码并提醒我,许鹿希最近心情很不好。
在电话里我首先提到上面这个猜测,许鹿希回答说:“那是我。”
许鹿希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平静情绪。她说她也不知道是哪位摄像师拍下的:“当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周围。事后非常后悔,我应当背过脸去,人家都高兴,我怎么哭起来了呢?同这个场合不合拍的,挺抱歉……”
她再三问我“这印象不好吧?”那胆小纯真恰如一个孩子。我说,这有什么不好,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的,而且看了很感动。她这才说,“邓稼先那工作是一个人用一生去做也值得的,别人都这样鼓励我。有个美国朋友打来电话安慰我说:‘请你一定坚强地把自己维护好,好好过日子,邓稼先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老哭。’我听了很感动。许多老同志也打来电话,没有一个责备我的。当时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这虽然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但到今天我还感到抱歉,应该是高兴的呀!”
我们在电话中足足谈了两个小时,我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她都详尽地回答了。
她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以后,有人问我:当时你是不是高兴得跳起来了?我回答“不是的。”因为平时家里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上,这时只是松了一口气,心放入肚子里去罢了。这28年,对稼先是非常沉重的负担,对家属也是非常残酷的损伤,这点旁人是无法体会的。在外国,搞核武器的科学家是轮换的,而我们中国是同一批人搞到底,从原子弹到氢弹到中子弹。作为家属就这么长期的提心吊胆着,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狂喜。这次发奖只是感觉到,他如果还在世那多好!在世的人非常高兴,非常快乐,唯独我这样的家属心情不一样。所以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像别人一样狂喜过。
我知道,当邓稼先领受任务神秘“消失”的那一年,许鹿希才30岁,而家里既有双方的老人,还有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许鹿希是许德珩的女儿。当年正好是她母亲诞生一百周年,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她的父母。
她说,父母的一生是漂泊的一生,回忆到这些事,我心里就难过。许多人认为我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家的小姐,生活一定非常优越,其实正好相反。我父亲年轻时主张抗日,所以被捕了,经过宋庆龄、杨杏佛营救才出狱。五四运动时他是北大学生会主席,也被捕过;后来又被北大解聘教授,到别处去教书,为之家里生活很困苦。我是家中长女,弟弟小我一岁,所以许多事情得我做。当时我们一家的经历,不是现在很多年轻人可以理解的。许德珩虽然没有像领袖那样去打仗,但是他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中华民族不受欺负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他后来会那么支持邓稼先搞原子弹。
许鹿希还说,按北方一般的习俗,是常要叫女婿到家来干活、向老人问寒问暖的,而邓稼先非但做不到这一切,还去向不明,还要家人成天为他提心吊胆。之前,我父亲尽管不知女婿在搞原子弹,但知道是搞国防武器,在做保密工程,他又不能问,唯有把好烟好酒留给稼先……
我又提到当年在北京三十一中学听到的介绍,许鹿希说,那老师说的情况确实有的:很多人不理解,说自己如有邓稼先这本事,早去换钱了。1971年杨振宁回国时,许鹿希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就有不少人问:你为什么不去向杨振宁要一个?
说稼先是傻瓜的人确实很多,不光当时,到现在还有。我家两个孩子早已习惯,由人去说。他们觉得父亲是了不起的,有这么大的学问,要不是做这事,吃了放射线,可以多活好多年。因为稼先的父亲20岁得了结核病后来还活到了81岁,母亲活到70岁。稼先却只活了62岁……
“我们的孩子是新一代,他们也考虑人生有个值不值得的问题。现在在美国的女儿,不满15岁就插队去了内蒙古,说到当时边界上集结了前苏联的百万军队,她立刻就理解爸爸了,认为爸爸的一生很值得,那个事业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有机会去贡献的,他使国家有了脊梁骨……”说到这里,话筒那边传来许鹿希轻轻的欣慰的笑声……
摘自《档案春秋》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