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煤气呵灌煤气——”每当清晨,我老屋所在的弄堂里便会响彻“灌煤气”的吆喝声。于是,上至楼顶下到底层,凡是需灌煤气的住户都会将用空了的钢瓶拎至门口,招呼吆喝者上门。
我们这个小城市,仰仗灶台、煤饼炉的时代虽然早已过去,但用管道煤气的却多在新开发的小区,因而,作为旧宅居民,烧水煮饭用的都是桶装煤气。煤气供应站设在郊区,灌煤气的临工遂成了广大住户的左膀右臂。
假日的一天,我正在家休息,灌煤气的师傅来了。他将人力三轮车停在弄堂口,然后五指似钩挽住钢瓶把手,哼声发力,扛到肩上,一桶一桶将灌满煤气的钢瓶送到各家门口。遇上老弱病残缺少劳力的,他就直接扛入厨房;换装好后,还不忘弄点肥皂水将连接钢瓶和灶具的橡皮管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漏气才放心离开。我家住在顶楼,因是最后一站,他不用赶时间了,故我虽有劳力,也享受了一步到位的优惠待遇。
我打开茶叶罐,想泡杯茶给他,他却说白开水就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照办。当我坐下,却瞥见捧起茶杯的他两眼瞄向沙发(上面散放着近期刚到的杂志和一些书本),乃至到手的白开水只喝了一口,脸上还显露出一抹渴望的神色。
我知晓这位三十多岁的师傅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生活比较艰辛,阅历估摸也广博不到哪里。按常情说,他的兴趣爱好也许会停留在电视、电脑、碟片、录像上,当然麻将扑克也不无可能。因而,这一瞥,着实让我感到惊讶,他怎么会被书刊抓住眼球呢?更何况是在纸质阅读的湖面越来越小的今天。
我忍不住开口问,你也喜欢看书?
他说,是的,我从小喜欢,不怕你笑话,读书时我还做过作家梦,只因父亲去世得早,我的梦才泡了汤。
你那么辛苦,还有这份心思,真是难得,我感叹莫名。
正因为辛苦,我才爱书,他咧咧颇有棱角的嘴唇,露出黑人般的牙齿。
见我眨着眼一头雾水模样,他解释说,辛苦是不用说了,我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还想明天生意;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里来雨里去,有个头痛脑热也不敢缓口气,一家老小在等着我这点钱糊口呢。现在什么都涨价,只有工钱不涨,难哪!再说,干我们这一行,吃的是百家饭,看的是百家脸,受了窝囊气,也只能往屁眼出,否则,谁还找你?心里那个郁闷,有时,觉得做人都没有意思。但有了书做朋友呢,我的心就有了栖息的地方,慢慢就明白了释迦牟尼“生命平等,无有高下”的真意,既然科技巨头三星当年也靠卖杂面和面条起家,任天堂也不过是扑克牌,那么我又何必在意今天干什么而为命运的不公而抱怨呢!所以,有了书我就有了梦想,有了希冀,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一个出卖苦力的人,竟有这等发人深思的见地,实是我始料不及。事实上,一个有思想的人,才是一个有生力的人;有了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我让他坐下,慢慢看。他只是微笑,一把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将手擦了又擦,才蹲下身子,翻看起堆放在沙发上的书刊来。我知道,他是怕自己满是灰尘的衣衫玷污了我家的沙发。
饱满的阳光从薄纱窗帘中跳将进来,跌宕的光斑在他浑圆的肩头和宽阔的背脊上溅出光晕。我为他那信徒般的虔诚感到震撼,也为文字的力量感到激动。我告诉他,书房还有不少书,只要喜欢,往后尽可借阅。他高兴得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书刊挑选好了,他也走了。从此,每隔十来天,他便会前来调换书刊,雷打不动,话语也越来越密。他说爱看老舍的《骆驼祥子》,夏衍的《包身工》,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但特别喜欢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点赞海明威把人生当作斗牛场,做一头斗牛,往前猛冲,不畏攻击,直到精疲力竭,被刺倒在地也在所不惜的硬汉子精神。
我记着他的话,每每想起,心里总会泛起一阵涟漪,我觉得需要他这样的朋友,我的人生需要这样的朋友,我不可或缺的笔和稿纸也需要这样的朋友。这就像他钟情海明威,需要海明威的精神一样。不知不觉中,我和他之间就有了一条视之无形扯之不断的橡皮筋,时隔越远,拉得越紧。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个十天,又一个十天……灌煤气的他仍然没有出现。我的思念亦与日俱增。一天傍晚,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前来告知,今后要灌煤气,同他招呼。问起缘由,方知前时,东区小高楼电梯出了故障,一住十层的业主急需煤气,好心的他竟扛起满腾腾的煤气钢瓶硬行上楼。十楼到了,他跪了下去,钢瓶放下了,人却再也没有起来。
噩耗像一记开碑裂石的外家拳不偏不倚击中心窝,我眼睛发黑,身子软得跟棉花似的,直到络腮胡子离去,方缓过气。我仰身靠在沙发上,可热腾腾的往事却如藤缠树般挥之不去。我踱下楼,想独个儿在小区兜个圈子,让蹦到喉咙口的心回到胸中。谁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东区小高楼前。我抬头仰望,天空一片雾霾,湿漉漉的空气中,一个侧头拱肩扛着钢瓶的朦胧身影在晃动……至于何时回的家,却怎么也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