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洗漱完毕,我就去附近的一家中介服务所,寻求保姆。前时,单身生活的姑母洗澡时一个滑脚,摔断了骨头,虽经医治,但步履本就蹒跚的她,却只能靠着支撑走路了。我虽然替她买来了轮椅,但没个专门服侍的人哪行,故我心里的那个急比起赶末班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天后,手机响了,是中介所打来的,说我要的人有了,让我去碰个头。久旱盼甘霖的我自然一刻也不敢耽搁。
中介一见我,就忙不迭说:“嗨哟,你提的条件很特别,这样的保姆难寻,幸亏找上我,要是去别家,没有十天半月根本不会有响动的,我也是托了不少人呐。”我连连道谢。他笑笑说:“别客气,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谁让我们是同一街道呢!”说罢,一边把坐在旁侧的妇人介绍给我,一边得意地开票收费。面对他火似的热情,我不便再说什么,就随他将手续办讫。
妇人头发花白,脸庞微黑,腰背直挺;阴丹士林布短衫,玄色长裤,显得麻利而朴实。她见我注视,微一咧嘴,算是打了招呼。瞧她身旁放只不小的旧布包裹的铺盖,遂说:“我姑母家离这有两站路,坐公交车吧。”她却说:“两站路,走去得了。”随手提起包裹,竟像拎只手包一般。我诧异她粗短壮实的五指,更惊叹她过人的膂力。
姑母正扶着墙壁,想去洗手间,见我这么快就领来了保姆,满脸的皱纹都漾成了“笑”意。保姆见状,当即扔下包裹,将姑母扶住。“大妹子,真难为你了!”姑母动情地说。她俩一见如故,让人想起温良纯厚的上世纪80年代。不过,等一切就绪,我仍不忘对保姆作一番询问。
“你今年?”
“六十一了。”
“老家是?”
“吴村。”
“家里?”
“一个儿子,儿媳。”
“老伴?”
问到这里,不知怎的,她的五官渐渐往一起挤。她掏出身份证,冷冷地说:“中介刚查过,你还不放心……”
“哪里,我是随便聊聊。”尴尬的我皱着眉头敷衍,心里却感冒得紧:乡下人怎么这样无礼,太没学问了!只是想到自己就要外出考察,也就“明知不是伴,事急却相随”了。
时光荏苒,眨眼间已半月有余。匆匆返家的我,来不及缓口气就上姑母处瞧个究竟。
姑母的屋里,一片静寂,那是由墙壁、由顶棚、由过道、由地面、由每一个角落漫溢出来的一种静寂。我买回的那辆轮椅,依旧沉睡在墙角,未动毫厘。也就是说,这多日来,保姆既未陪姑母在小区内享受阳光,更未去公园散心解闷,我临走时的嘱托她当成了耳边风。气冲冲推开保姆间的门,我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只见人去房空,连床上的被子也失去了踪影。一瞬间,媒体上曾见的负面新闻竞相由脑库电射而出:假造身份证呀,疯狂盗窃呀,谋财害命呀……当初我之所以要求保姆身体健康、上年龄、本地人就为以防万一,想不到依然无济于事,似浆冷汗沁湿背脊。
满心火燎般来到姑母房里,竟见姑母两手箕张,双脚却似丫丫学步般前移,身子虽是摇晃,可居然离开了墙壁。惊诧莫名的我一把扶住姑母,去床沿坐定。姑母见我回来,开心得瘪嘴大张,话语亦如茧抽丝,不绝似缕。
“你走后,保姆就劝我尽量少坐轮椅,说多动动,两只脚会活起来的。她陪我在小区溜达,总是让我扶住她的肩膀,她用手挽住我的腰身,步步前移,累了稍息,缓过气来再行。一圈下来,我俩都汗湿衣襟。回家后她先帮我换衣擦身,等我躺下,她才忙自己的。昨天,我拉肚子,她担心夜里喊不应,干脆把铺盖搬到我房里,睡在一起……”我问姑母:“那她人呢?”姑母说:“买药去了,说有病要早治,她老伴就是有病拖着拖着,拖到了晚期才没救的。”呵,原来如此,我心里蓦地一下“激灵”。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保姆回来了!见到我,她扬扬手中的药盒,说是药师配的黄连素片,说毕,就倒开水,并用手在杯底试测冷热,待得适度,遂和药片一起递至姑母胸前;姑母随手接过,送入嘴里,俩人的默契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温情。服药时保姆还不忘在姑母背上轻拍,以免被噎,那神情就像在服侍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这人性中最柔软最温馨的一幕恍若一股暖流融化了蒙在我心房上的一层阴翳,是的,保姆来自农村,可她是土壤里长出的一棵当行出色的庄稼,她不凭花言巧语哗众取宠,只在实际行动中体现自己朴素的人间真情。我既为当初的偏见觉着内疚,又为曾经的倨傲感到羞人,痛定思痛,沉眠在灵魂深处、北宋文化智者程颐的箴言忽地苏醒:“遇到事情肯替别人着想,这是第一等的学问。”
我终于憬悟:这第一等的学问并非只是大儒、学者的专利,凡是讲究仁义道德,拥有一颗为自己考虑的同时也为他人着想的平常心,那么,无论凡夫俗子抑或平头百姓都可学得。我自当朝此目标跋涉,将其作为珍贵的精神之钙,亦翘首期盼更多的人照此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