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清风岭,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叫做“青枫”的植物。我很固执地认为,七百多年前,就是这一岭的枫树打动了王烈妇,让她觉得这是一块无可挑剔的洁净之地,所以,在她纸片一样坠向悬崖的时候,她才那么义无反顾……
青枫岭上青枫咽
王烈妇,临海人,名不详,书上说她是南宋大府卿王卿月七世孙女,容貌娟秀,自幼习礼明诗,擅书画吟咏。可以想像,身为大家闺秀的王烈妇在700多年前,一定住在木格子窗的闺房里,琴棋书画,描龙绣凤。
17岁那年,一乘花轿把王烈妇抬进了本城陈公子家。临海陈家,亦是诗书礼乐家庭,王陈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于是,一对金童玉女,开始了他们蜜糖一样的生活。那时,临海城内,一定惠风和畅,祥云环绕。
悬挂于清风庙关于王烈妇事迹的彩绘里,第一幅便是她和陈公子举案齐眉的画面。案几上墨汁飘香,宣纸展开,陈公子在一旁伺候,王烈妇手持画笔,笔落处,墨汁洇染,一丛明艳的牡丹热情绽放……彼时,两人的闺房之乐或许还有“临窗画眉”这一手,而王烈妇又有“妆罢低眉问夫婿”这一着吧。
日子在温暖湿润中缓缓流逝,转眼,少年夫妻又添了一双儿女,王烈妇一家更是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永远保持这样的温暖,那该是多么完美的一段人生!
然而,南宋偏安江南,不知富国强兵,只一味沉缅于温山软水的西湖歌舞,很快,元兵的弯弓大刀嗖嗖掠来。1276年,杭州沦陷,台州捣毁,临海城内生灵涂炭。是年冬,元兵拥入王烈妇家,“王烈妇夫与公婆皆遭杀戮,遗下她寡妇孤儿,惨不欲生”。
日子充满了凄风苦雨。
元军主将看中王烈妇年轻美貌,想要霸占她为小老婆,王烈妇坚决不从,以死相抗。她几次想要命绝于己,然而,她不肯暴尸仇寇,她要“质本洁来还洁去”。第二年春天,元将带领部队返回北方时,随军押走王烈妇,一路行经天台、新昌到嵊州城北的青枫岭。
彼时的青枫岭,悬岭峭壁,峻岩险石。仰望,古枫参天,山青如黛;俯视,九曲剡溪,明水如蓝。坐歇之机,王烈妇怅望故园,禁不住珠泪暗滴,此去关山重重,长路漫漫,再回返,又将何年何月?万念俱灰的王烈妇见此濒大江临绝壁,枫叶遮天,景致幽静,想,此处真是洁净之地,绝身之处。于是,乘元兵不备,咬破手指,题血诗于崖壁:“君王无道妾当灾,弃女抛儿逐马来,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还是几时回?两行怨泪频偷滴,一对愁眉怎得开,遥望家乡何处是,存亡两字苦哀哉。”书毕,像一页轻柔的宣纸,飘飘荡荡地坠下崖去。
她的指血渗入岩石,岩石染成赭色;她的身后,青枫含悲,绿猿长啼。
王烈妇坠崖后,尸体竟逆水行了20里,在三聚潭那边,徘徊不前,仿佛在寻找故园的来路。剡地人民悲其情,感其义,便把她埋于三聚潭村北山麓。那里,茂竹修林,绿树阴浓,山桃花野梨花洁白如雪,映山红野蔷薇红艳欲滴。王烈妇枕着这样的山色风光,一枕就是几百年。
2006年,因104国道改建,墓迁入清风庙西北百米之庙后山。
王烈妇躲藏处
清风岭头清风起
王烈妇的事迹很快轰动了朝廷。她的生平记载在《宋书·烈女传》中,她也被评为当时四十烈女之一。
后人缅怀王妇的清风亮节,将“清枫岭”易名为“清风岭”。元至治元年(1321),县丞徐瑞在王贞妇投崖处凿石为屋,立碑表彰。五年后,浙江东廉访杜秉彝在石屋南营建神堂四间。元至正年旌表王妇为贞妇。这些石屋神堂应该就是清风庙的雏形了。
元至正中年立《王妇贞碑》,由著名学者著作郎李孝光撰,绍兴路总管著名书法家泰不华书,背刻康里巎巎诗刻:“清风岭头清风起,佳人昔日沉江水;一身义重鸿毛轻,芳名千载清风里……”堪称书诗文三绝碑,碑拓现珍藏于北京图书馆。
元至正十八年(1359),守帅周绍祖重建,诏令有司春秋仲月致祭。明正统元年(1436),参政俞化悦命邑令复建祠宇祭之。明成化十五年知府戴琥命县丞徐伦重修。明弘治十二年知县徐恂又修之,万历五年知县谭礼修前厅,上悬牌匾“贞妇祠”。万历十三年推官陈汝璧更新其宇改题宋烈妇祠。后分别于清康熙五十七年、嘉庆十三年,同治四年进行重修。同治五年裘万清在祠前捐建华表。1937年,崇仁廿八都人张伯岐重建。
那是一场持续的造庙运动,嶀山脚下,日日夜夜响彻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开山声,民工们抬石扛柱的嗬唷声。庙建成,称为清风庙,王烈妇被供奉为“清风娘娘”。
现在,我就一个人迎着清风徐徐地走,走在这样被绿洇染了的清风岭上。岁月定格了王烈妇的纵身一跃,让一位普通的民妇成了后世敬仰的楷模。岁月也磨砺了一条岭的品性,它让纯粹以风景命名的“青枫岭”变成了具有高风亮节意味的“清风岭”。
清风庙
清风影里缅清影
徜徉清风庙,你不得不慨然感叹,清风娘娘是如何地根植民间。
庙内的石柱上题满了达官贵人的楹联。
解放前,原浙江省长张载阳题柱对:啮血题诗一缕贞魂留刻水,舍身就义千秋高节仰清风。张载阳是浙江新昌人,毕业于浙江武备学堂,曾任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浙江省省长兼第二师长等职。1924年,辞职隐居。归隐后的张载阳于一个云淡风清的日子拄着手杖走到清风庙,他游览了一番清风庙,然后,欣然提笔。
蒋介石的表兄,因“上海舞潮案”轰动出名的葛竹王震南题柱对:一死争民族光荣,碧血溅悬崖,亘古不磨留遗迹;百世仰人伦模范,清风启崇宇,于今为烈肃明烟。
现代著名画家郑午昌当年游览清风庙时触景生情为《清风庙题壁》,则别有一番风味:“石色滩声落殿前,溪山险处庙生烟,曾经王氏传宫地,一树冬青咽杜鹃。”
……
倘若,柱再多些,楹联也一定更多些。
我在拍楹联的时候,忽然走进几位黑衣黑裙的老妇,她们点燃清香,跪拜在清风娘娘脚下的蒲团上,双目微眯,口中念念有词。
相机发出的“咔嚓”声以及外来者的脚步声竟是丝毫未曾影响她们的专注,她们老僧入定一般。此时,她们已经进入了一种境界。在那个境界里,她们的清风娘娘正微微颔首,耐心地倾听她们的诉说,听她们诉说心中的彷徨,内心的愁苦。然后,是她们的心愿。
当她们从蒲团上重新站起的时候,脸上写满平和,安详;脚步显得轻盈,踏实。
“你也烧柱香吧,清风娘娘灵着呢。”庙里的管事姚香泉笑呵呵地。我说,我相信。
他又告诉我,每年二月初一至初三,是清风庙会。庙会期间,这里香火缭绕,人山人海,四面八方香客潮水一般涌来。庙会期间,更有“戏文”三天三夜。
我知道,做戏是嵊州民间的大事,过年过节时候会有一些戏班子,再不就是庙会了。而清风庙里,总是连着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农妇放下针线,男子搁下刀锄,只为,赶赴一场共同的庙会,或者竟是为了向清风娘娘拜上几拜。
清风岭上远眺
清风岭上祭清风
一个人的足迹常常会有遗漏的地方。姚大伯说,清风岭,还有天然石屋,还有插花亭,还有王烈妇的斑斑血迹。于是,在他的陪同下,又拾阶而上。
果然,在一片岩层中间,矗立一间天然石屋:石屋由两片直壁平整的石板顶起一块大板石构成。石屋内立王烈妇像,王烈妇像前摆放着一束淡淡的栀子花,想必是游客们从山上采摘下来的。
相传,当年王烈妇被元兵押解到清风岭,为避难曾躲藏于此。元将不见王烈妇影,大怒,命元兵四处搜索。一时,剡溪江畔,鸡犬不宁。对面村庄周岙有人见后指点元兵王烈妇藏身之处,王烈妇因而被抓。周岙人从此受到后人的咒骂。
这个传说有很多可疑之处,想当年,元兵金戈铁马,中原多少生灵涂炭,作为周岙人,恨得咬牙切齿还差不多,怎么反而会助纣为虐,出卖一个弱女子呢?再说,那时,清风岭上清枫茂密,隔江相望,周岙人怎么看得清她的藏身之处呢。这肯定是讹传,只是周岙人却为此无端地受了几百年的委屈。
石屋过去三五十步,便是插花亭。亭为六角,飞檐翘角,重梁画栋,金碧辉煌,只是略少古朴。站在亭内,远观则群山吐翠,剡水如练,俯瞰则楼宇巍峨,林木掩映。
王烈妇当年擅水墨丹青,尤喜花卉,墨汁轻洇,便是纸上花开。几百年后,后人却只能采些野花供奉于此了。
“前几年,清明时节,插花亭多是山上的野花,近年,也有游客买些菊花上来。”姚大伯指着亭内的长条凳告诉我,花多的时候,长条凳上都挤满了。
不管是野花还是菊花,有花总是好的,我想。这一阵阵的花香,总会让王烈妇感到无限的暖意。
至于王烈妇纵身的悬崖,不看也罢。时隔多年,我仍然无法站在那个地方,无法走近那个万丈深渊,无法想见当年碧血飞溅的场面。我只愿意王烈妇像一只鸟儿一样飞翔,只能想像她像一张纸鸢一样飘落。
她在我的心里,早已化成了一位仙。是的,衣袂飘飘的仙。也许,在广大民众的眼里,她也是仙。不然,清风庙里,不会有那么多人向她叩拜,不会有那么多人向她默祷,不会有那么多的清香冉冉升起。
清风岭上,青枫摇曳,树影婆娑。我又一次坚决地认为,当年,是漫山遍野的青枫打动了王烈妇,让她的纵身一跃,成为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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