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没有豪门重宅;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区,清一色灰色楼房。这就是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每日,我总是踏着时光的节拍,犹似在一册故事书里徜徉那般,一面浏览着万花筒般风土人情,一面习惯成自然地摇晃着沉甸甸的身子归家。
匐伏在我脚下的这条街恍若一个貌似平板底蕴却颇为丰盈的故事。一直来,我总是阅而不厌,读而不倦。我目送着迎面而来推着童车不时瞧一眼手舞足蹈的乳儿的年轻妈妈,昂首阔步舍我其谁的黄花后生,妖娆娇艳为花不让春的姑娘,发如严霜踽踽独行的老人,还有哗啦哗啦默默躬身清扫,扫清了小城一个个春夏秋冬的环卫大娘……他们都撩拨着我的情思,使我的思绪系上阳光和清风的羽翼,在广袤的天地间驰骋、翱翔。
嗳,正因这变幻无常、日新月异的鲜活镜头和对日复一日的路遇有着似花似锦的遐想,才让我觉得宁静与适意,方让我免生烦恼和不快。不错,大千世界中,个体生命只是一滴水珠、一株小草、一粒泥土、一片雪花……至多也只能是一棵树、一束光、一阕词、一个微故事罢了。但不管我们处于何时何位,只要有心,在人间留下的每一脚印,都是有收获的。痛苦是一种收获,艰难是一种收获,由衷和快乐也是一种体验,犹似眼前,置身这街道上的我,依然可以品味到夏日洋溢的激烈和浪漫。
我爱夏日的傍晚。当太阳女神簪一朵晚霞的奇花站在西方的山巅上向大地告别,暮霭就会用一汪深海的幽蓝将绿茵般的和谐赠予不知凡几的楼群、田野、车流、人群,赠予每一寸丰衍而绮丽的空间——这是我的祈盼。于是,造物主将郑重宣告:别了,白昼;来了,夜晚。于是,大地又将迎来欢跳的脉搏,迷人的梦幻……
诚然,这一切都是丁一卯二,绝无商榷的余地,可我仍然不想放弃白昼就要燃尽的最后一瞬。盖那兴许是一个故事快要完结时的一个让人拍案的细节,它兴许会让周而复始十分机械的一天刹那间又有了热情的大潮、探求的风帆,又有了花的芬芳、爱的温暖。我以为造物主本是世界的主宰,它在念念不忘激活我等凡夫俗子的灵性。
这时,急促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瞥,见一戴着遮阳帽的女性自街对面过来。她推着自行车,左顾右盼地横过斑马线,晶亮的眼睛在睫毛下不住闪烁。自行车书包架的小藤椅上,坐着个笑弥勒般的孩子。哟,那不是我的女儿和小外孙又是谁呢?
我停下脚步,等他俩来到身边,外孙一把挽住我的脖子,高兴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伸手抱过孩子,让女儿先回,反正小区已近在眼前。
空气中荡漾着任性的喧嚣,长街好像彩色的河道。我牵着孩子的手,笃悠悠地前走,在这白昼就要燃尽的最后一瞬……
忽然,孩子紧紧地抱住我的大腿,带着哭腔说道:“抱抱,抱抱。”我微微一怔,笑着鼓励道:“小宝男子汉,不撒娇,来,外公和你比试,谁走得快。”然后,我干脆放开手,独个儿往前。
“哇——外公抱,我怕!”孩子边哭边追,连鞋子甩脱也不顾了。
孩子的眼泪滴得我心疼。我急忙转身,蹲下,替孩子重新穿鞋。偶一抬头,陡地一惊:先前那缤纷瑰丽、琳琅满目的美景已荡然无存,扑面而来的,不是争先恐后的裤脚,就是见缝插针的裸腿,跳宕而挟风的裙裾几乎拂上脖颈;踢踢踏踏的步声,咔咔嚓嚓的钝响汇成的声浪像多少只无形的手将我的五脏六腑揉搓、按捏,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充斥每一根神经……面对一个四岁孩子的目光高度所见识的天地,我从容的底气消失了,我的心一阵紧缩:自以为是是一座多么可怕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是我们自己亲手挖掘的。人,一旦落入这个陷阱,就会在应该理智的场合感情用事,就会失去客观标准,就会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就会像古人所言“目妄者叶障之”,上苍就会用一片树叶将你的眼睛挡住,让你成为一个愚人,一个狂人,甚至成为一个瞎子。
暮霭携着朦胧像硕大无朋的蝉翼飘拂而来。大梦初醒的我将孩子一把揽在怀里,在他布满泪痕的脸上亲了又亲。这时,曾像惊弓之鸟的孩子成了梁上乳燕,豁着牙笑了。我也舒心地笑了,在这暖烘烘、乐融融的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