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三十年以前,出生在农村的孩子是极少有机会到城里来一趟的,而每逢去城里的日子,都是全家比较高兴的日子,比如养了大半年的猪终于可以卖了,比如要过年了给家人添置几件新衣服。记不清那一次究竟是猪为我创造的条件,还是过年带来的喜庆气氛,当时正在村里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我,被带进了城,而且被放在了老街的一角。冬日的阳光照着那条颜色陈旧的老街,使它充满了橘红色的柔和与温暖。尽管不时有人来人往显出城里特有的“繁华”,但老街依然显得十分宁静,一种看惯了冬夏春秋潮起潮落的从容和淡定。老街的两边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备着拐棍,戴着帽子。和农村的老人相比,城里的这些老人脸上虽然同样刻着年轮的痕迹,但明显地少了几分风霜,多着些许惬意。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我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正用专注的眼光盯着前面的那些老人。在我充满疑虑之时,只见他拿出铅笔和硬皮本,迅捷地照着前面一位老人的模样画了起来,每画一笔,就眯看一下老人的脸。短短三四分钟时间,老人的脸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他的本子上。等到几个人过来围观而惊动了那位被画的老人时,年轻的画家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并在人们的惊憾声中转身离去。
老街马上就恢复了宁静,一切如我刚站在那里时一样的秩序井然。老人们也继续开始他们的闲聊,因为他们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一切就已经过去。于是,只剩下诚惶诚恐的我,站在陌生的角落里,细细体味刚才的一幕。年轻画家那专注的神情,笔下流畅的线条,画中老人逼真的神态,是我十来年短暂而单薄的生命经历中从未见过的情景。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被什么物体重重撞击的感觉,致使一个年幼的灵魂突然有了一种“出窍”的体验。许多年以后,当我的人生经历能够客观分析当时的情形的时候,我把它解释成是“艺术对生命的最原始最直观的冲击”。尽管直到今天我依然与线条艺术和造型艺术远隔千山万水,但对这门艺术和这些艺术家的崇敬,却依然如童年时期一般近乎虔诚。
又许多年以后,当我有条件可以随意出现在城里以后,我曾经有意无意地去踏寻记忆中的老街。但是,现存的老街里却是再也见不到那柔和与温暖的橘红色的阳光,以及在阳光下闲聊的老人们了。自然,那年轻画家在街头画老人速写的情景也只能永远地定格在三十年前,一个农村女孩的记忆里了……
又过了几年,我自己也成了城里人,并开始有机会去接触和了解市里一些艺术家的成长历程。于是,不经意间,三十年前的情景又渐渐复苏过来,寻找那位记忆中的画家的想法,便时时朦胧而固执地流泻出来。只是那时的我已经明白,在街头写生也许是每一位画家都曾经有过的经历,而能够在他们写生的片刻得到艺术的启蒙,则可能是我的幸运。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宓风光。
我对宓风光的了解多来自旁人对他的评述,而且更多是关于他的艺术个性和追求方面的内容,但当后来我终于见到他本人和他的速写作品,我突然毫无理由地认定,宓风光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位年轻画家。再后来,我从《宓风光毛笔速写集》的后记中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小时候大清早蹲在菜市场的角落画速写,被人赶出来,一直记忆犹新,那时好苦,但也好欢乐,无拘无束……”我突然领悟出,就算宓风光没有在那条老街上画过速写,至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就算给我最初艺术启蒙的不是宓风光,他的作品也一定给过很多别的人以启蒙,甚至更多的一些什么。
二
认识宓风光已经十多年,想写写宓风光的想法由来已久,可一直不敢轻易动手。不完全是因为我身边曾有许多人写过宓风光,无论对他艺术的感悟还是对他人生的解读,他们都已经作了许多精彩的诠释;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能够读透宓风光,实在无从落笔。每次有机会和宓风光交流,都会是一次愉快的过程。他那种坦诚和率真,常会让人在猝不及防中有触痛感,之后,又是许久的温暖和轻松。从他的眼里,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了一片更加明朗的天空,看到了一个更加纯净的世界。
但我还是选择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穿过那间摆满了泥塑作品的陈列室,坐在了一间拥挤并有些杂乱的办公室里,宓风光的对面。对面的宓风光,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劳,甚至有些疲惫。他自嘲说,陷身泥潭这么多年,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精力和体力,长期处于艰难的搏击之中,如何能够不疲劳,不疲惫呢?不过,想走出泥潭获得轻松,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那样的话,我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和价值了。
泥土,是宓风光一生不变的痴恋。在他看来,泥土应该是最早为人类提供艺术养分的母体,也是人类精神归宿的一种支撑。泥土里,蕴藏着千百年历史的风云变幻,揉捏着数不清的沧桑沉浮。热爱泥土,它将教会我们什么是平凡朴实,尊重泥土,它将会为你开启一扇智慧的大门。2005年,我们嵊州挖掘出了距今9000年的小黄山文化遗址,从物质属性上讲,那也是一些泥土。因此,泥土除了是泥土本身,还可以是别的许多东西,比如文化,比如力量,比如艺术,比如精神。因此,每当他手捧泥土,他都会感到温暖,感到踏实,感到坚定。
当然,能够对泥土作这样的透视,恐怕就是宓风光几十年坚持在泥塑艺术道路上不懈跋涉的心得了。打开2007年3月刚出版的《宓风光作品集》,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童年时代对泥塑艺术的痴迷向往,还可以看到一个个由泥土幻化而来的灵动的生命,看到泥土在他的手中散发出来的夺目的光华。宓风光没有为他的集子写几段说明性的文字,更没有用文字来表明自己的心迹,他选择了以一种“空白”的形式与读者交流。他相信,心与心的交流,不一定需要语言。如果你足够幸运,也许那些“泥人”就会告诉你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以及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
也许是泥土给了宓风光独特的感受和启迪,近年来,反映过去传统艺人的艰难生活和表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开始成为他泥塑创作的两大主题。作品的变化一方面体现着艺术的演进,但同时我们更能够感受到的,是艺术家对社会对历史的深刻反思,是闪烁着的思想光芒。以《三百六十行》为总标题,宓风光以自己年轻时的生活经历和所见所闻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个已经或正在淡出人们记忆的传统的劳动场景。他们作为最底层的劳动大众,曾经多么鲜活地穿梭在历史的城乡,融合在前辈的生活中,虽然那些传统的“匠人”大多只有“谋生”这样一个现实的理想,但在一代又一代传统艺人的口手相授之中,中国的民间艺术得到了难以想象的传承和发展。正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劳动人民,在漫长而艰难的劳动生活中,创造了今天这样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以《老夫老妻》为代表,从挖掘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入手,宓风光创作出了一系列人们似曾相识的生活情景。这些真实、亲切、纯朴、感人的生活细节,其实无时不在我们的身边,但曾几何时,我们又那样做过,那样珍惜过呢?这一件件藏大爱于淡泊,藏大美于拙扑的艺术珍品,传递着艺术家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和期望。
要在坚持和放手之间作出选择,对于始终不肯走出“泥潭”的宓风光来说,并不需要多加思索,无论这些年市场经济浪潮是如何的扑面袭来,无论现实社会对于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会发出多么巨大的诱惑,他都不曾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但是,要在坚持的基础上,不断地向前走,努力为泥塑艺术寻求一片更大的天空,宓风光觉得非常艰难。很多时候,他感到责任重大并因此而伤神甚至痛苦,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因此而感到自豪,感到快乐。
宓风光很崇拜鲁迅。当年鲁迅出名之后,如果他愿意改变一下自己的阶级立场,或者只要他愿意放弃自己的写作事业,他就可以拥有富裕的物质生活,可以尽情享受人生。但是,鲁迅最终选择了固守,选择了清贫,选择了战斗。于是,鲁迅就成了鲁迅,成了中国民族文化的脊梁。鲁迅走了,可他为后来社会创造了一座文化的宝库,留给了我们巨大的财富。时间终将证明一切。就算宓风光最终也没有能够在泥塑艺术上作出更多的探索和奉献,一块块沉默的泥土也将永远记录着他的执着,他的寂寞,他的激情,他的无悔。
三
出生在城里的宓风光为什么从小偏与泥巴结缘,那也许就是上苍的选择。在他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宓风光总是喜欢一边坚持拿画笔,一边动手捏泥人。尽管今天看来,童年时代的那些作品并没有多少艺术的价值,也看不出有什么独创的天赋,但就是这些作品,伴随着一个颇具艺术天分的孩子走过了一个充满梦想的童年时代,并奠定了他一生将要走的这条艺术之路,人生之路。
作为一种传统的民间工艺,泥塑几乎与人类的历史并肩走来。近代,天津泥人张、无锡惠山泥人在长期的实践和探索之中,分别形成了以彩塑和人物形象饱满敦实为主要特色的艺术创新,并形成了两大艺术体系和品牌。尽管浙江泥塑的历史可追溯到清代早期,但大多局限于民间艺人的“手艺”之中,长期来没有形成自己鲜明的艺术特色,也没有打出自己的品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在嵊籍泥塑大师柳家奎、柳成荫的影响下,嵊县创办了泥塑厂,并在汲取百家之长的基础上坚持发展自己的特色,使嵊州泥塑开始在市场上有了自己的标签。
改革开放的到来,市场经济大潮对传统民间工艺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嵊县泥塑厂最终没有能够挺立潮头。然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1989年12月,宓风光创办了“浙江泥人宓研究所”,并勇敢地打出了“浙派泥塑”的旗号。尽管宓风光比谁都清楚打响“浙派泥塑”注定将充满艰辛坎坷,但他依然毅然决然,义无返顾。
这些年,宓风光就像一位游泳健将,始终在不停的搏击。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泥潭里游泳,不仅游的时候特别费力,而且稍一不用劲,就有可能被泥糊淹没,直至窒息。因此,他只有全力拼搏,别无选择。也因此,“泥人宓”杀出了一条活路,并使“浙派泥塑”的旗帜在泥潭的上方树立了起来。
传统泥塑作品大多以单件为主,极少以系列成组的形式出现,这是泥塑领域里长期存在的一个空白。宓风光从这里入手,大胆开始了对系列作品的创作探索。先后出来的“戏剧百脸谱”、“千人脸谱”、“世界首脑人物”、《三百六十行》、《老夫老妻》等作品,不仅实现了泥塑作品从单件到系列的拓展,更重要的是,这些系列作品已经从最初的简单组合发展为对同一主题的多角度多层面挖掘,从而使泥塑作品具备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和表现力。这是宓风光本人在艺术上和思想上逐步走向成熟的结果,也是“浙派泥塑”不断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的体现。
泥塑造型的求新求变,是“泥人宓”最明显的艺术特色。从丰满敦厚、雄浑粗犷的《梁山好汉》,修长优美、线条流畅的《乐女》,到精巧玲珑,描绘细致的《京剧小脸谱》,再到夸张变形、粗犷简约的《我爷爷我奶奶》等,清晰地记录着宓风光在泥塑造型上的探索与突破,影射着他艺术个性的成长历程。而多年来支撑着宓风光不断坚持创新和突破的,应该就是他对泥塑艺术的执着追求,以及打响“浙派泥塑”品牌的坚定信念。
伴随着一路的艰难跋涉,宓风光同时也收获了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在浙江省民间艺术家、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德艺双馨”会员等荣誉称号和大堆的全国级、省级金银奖杯面前,宓风光依然是原来的“泥人宓”,依然是那个孤独而执着的“捏泥人”。只是,当泥塑作品“卖唱”、“把尿”、“挖耳朵”、“世界首脑人物”被省博物馆永久性收藏的时候,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泥人宓”已经不再是粗俗的“民间玩意”,它们终于登上了大雅之堂;他看到,“浙派泥塑”的旗帜终将在风中起舞。
其实,除了泥塑家,宓风光同时也是一位充满才情的画家。近年来,在绍兴、义乌等地举办的《阿拉伯风情百图展》、《宓风光水墨人物画个展》一系列画展,正把一个具有较高造诣的中青年画家,推到广大观众面前。然而,宓风光依然钟情于泥塑,依然喜欢做他的“泥人宓”。和早些年相比,他确实腾出更多的时间在画画,但在他看来,画画只是他的“副业”,是属于泥塑之余的“玩几笔”,最终,他还是要和泥塑厮守到老。
其实,泥塑也好,绘画也罢,都是艺术家选择表现自我的一种载体,本质上承载的是宓风光的生命追求和艺术境界。艺术相通,宓风光在画画的时候,何尝不是对泥塑艺术的另一种思考和探索呢?
四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梦想。梦想让我们的生命充满激情,富有色彩。
从来没有问过宓风光有几个梦想。但是,读他的作品,我看到了曾经伴随他的三个梦。
“年轻时候梦寐以求进入美院,终因才气有限,无法圆这个梦,但还是不放弃画笔去涂涂画画。”
“东涂西画记录了二十多年的经历,圆了自己想圆的第二个梦——出速写集。”
“东涂西塑地摸索了三十多年,终于圆了自己的第三个梦——出集子。也算是天命之年的一个小结。”
我想,宓风光的心里,肯定还有好多更大的梦。
希望他以后的梦都能最终得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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