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凌晨,天蒙蒙亮,妈妈和弟妹们尚在睡梦中,外公就挑着担离开村子走村串乡卖鱼种去了。外公家世代为农,到外公这一代已有兄弟五人,祖上分得的田地上收割到的谷物要养活妈妈四姐弟已捉襟见肘了,于是外公就在农闲挑着担子卖鱼种,赚得的微薄收入可以稍微改善一家的生活。
妈妈无数次向我描述当年黄昏去村头等外公回家的一幕:夕阳下,外公挑着担子,一身短衣打扮,头戴笠帽,光脚穿布鞋,裤脚高高卷起,大步流星从斜晖里走来。热爱生活的外公身上有旧时庄户人家春风洒然的温暖大气。妈妈领着弟妹迎上去“爹爹爹爹”叫不停,外公笑眯眯地从衣兜里掏出零食给孩子们,有时是几粒颗头糖,有时是几块麻饼。孩子们簇拥着自己的父亲像迎回胜利返乡的大将军,一路欢笑着走回家去。
有时外公去较远的地方比如竹溪,孩子们等不到外公的时候,就站在村头久久不肯回家。直到外婆寻来,把孩子们牵回家去。当天晚上外公不知什么时候踏着月色悄悄地推开家门,孩子们早已睡下,外公照例会到孩子床边摸摸这个的头,掖掖这个的被角。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外婆讲着今日卖鱼种的收入及白天的见闻,隔着薄薄的板壁妈妈听到的父母讲话声清晰如在眼前。
嵊州的许多村子、水库,外公几乎都去卖过鱼种,足迹遍及竹溪、黄尖岭顶、里南、贵门、苍岩、广门塘水库、红领巾水库……那些村里年纪大些的老人,现在听到外公的名字都会亲切地哦一声:“哦,是马仁村的来兴啊,那是个和善的人呢。”
外公做生意善良本分,老小无欺。有一次,邻村一位村民买了外公的鱼种后没几天,山塘里的鱼全死了。那人也是穷得没了主意,竟然拉住外公说鱼种有问题,硬要外公赔他钱。外公说:“你不要着急,如果是鱼种的问题,我不会推卸责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鱼死的原因。”那一天,外公生意都不做了,跟着那位村民去了他家养鱼的山塘,外公沿着山塘左右走了几圈,发现山塘里的水呈红棕色,闻起来有腥臭味。外公就跟他说可能是山塘里的水质出了问题,现在就算再赔鱼种给他,放到池里鱼也会死掉。外公褪下腕上的表,那是外公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说表先放在你这里,我找人问问有没有办法改善水质。后来外公托在外地当兵的四弟买来一本有关水库山塘养鱼的书,果然外公的判断没有错,那口山塘的水质严重污染,原因是浮游生物过多,造成全池缺氧浮头。外公帮着那位村民对山塘进行清游消毒,注入新水换去老水,然后再告诉他一些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保持水质的知识。并且以低价卖给他一批鱼种,那一回外公几乎没有赚钱。后来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手表回到了外公腕上,那位村民以后年年都从外公那里买鱼种,每次见到外公去他们村都要请到家里吃饭。
后来外公索性在家里铺上纸抄录书中水质污染对鱼的危害及如何保持水质纯清等等养鱼的知识,翻山越岭卖鱼种的时候分送给那些养鱼户。外公写得一手漂亮小楷,清秀端庄的字如一尾尾黑色的鱼种在空白的纸张上翕翕游动,无意中竟在村落间传播着环保的理念,像一首鱼水情的老歌环绕在村头村尾。在外公的宣传下,村人都自觉地维护起水库山塘的水环境,向水库山塘里倾倒垃圾废物、对着水库山塘小便及排放污水等以前随处可见的陋习渐渐不再发生。
鱼是最能感知水质好坏的,水质好,鱼儿欢;水质坏,鱼儿亡,鱼是检测水质的标杆。鱼离不开水,水少不了鱼,鱼水情深,外公爱屋及乌,因爱鱼而护水,与鱼水结下了半辈子的不解之缘。外公去世已经十几年了,村落间水库山塘里穿游跳跃的鱼儿们说不定正是当年外公卖出的鱼种的儿孙们呢;村落的青山绿水间,外公的儿孙们也在怡然生活着。一个为人正直、热爱生活的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条与自然和谐相处能使人类繁衍不息的人间正道上来了。
在茫茫历史长河中,外公只是沧海一粟,当年稻粱谋中无意的举动竟保护了一方水源,这是外公没有预想到的。外公虽不是在编的水利工作者,在我和大伙儿的心中却实实在在是位保护水环境的无名英雄呢。外公此举的影响虽微小,却是深入百姓生活的,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在生存之中以一个平凡小民的笔触在水利工程人水和谐一项上留下了意外而浅淡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