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晚饭过后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
青草散出憋了一天的热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清香,深吸一口,有点甜。金龟子正憋着气从地下拼命钻出来,灰头尖脸的蚱蜢也在兴奋地东跳西跳,“扑哧哧——扑哧哧”的声音从这边响到另一边,红蜻蜓则在我们头顶飞飞停停,好像伸手就能撩到,蝙蝠在天空暗下来之前成群地飞出来捉虫子,“唿剌剌——唿剌剌”,声音很响。抬头向黄亮的天空看去,这些忙碌飞舞着的精灵像一个个剪影,清晰极了。
最讨厌的是“臭皮皮”,一种长得体形扁阔的昆虫,浑身墨黑,没有一点光泽,它喜欢叮在粗大的柳树干上,不怕人,爬树时总弄得我们一手臭气,洗也洗不掉,我们常常不得已将手往树干上或沙泥里使劲擦。有时,擦也擦不净,放到鼻子下嗅嗅,哎,还是臭。橘红鞘翅上长有七颗圆黑小点的瓢虫,个子精小,油汪汪的,有点滑,两个手指用力捏总是捏不牢。
天牛长得倒精神抖擞,白色斑点的黑鞘翅披在背上,油光锃亮,神气威风。像谁?佐罗?嗯,有点……我尊敬的阿兰·德隆先生,我绝无亵渎的意思,那天牛确实有那么点佐罗的神气。
螳螂则要到白天去树上找,当然有时它也会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飞来,“扑”的一声叮在人的衣服上,三角形的头左转右转虎视眈眈,直起上身,一对像大锯子的前腿一勾一伸,要打架似的,“张牙舞爪”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有点怕,哼,难不倒我们,用一根细线拴住它的脖子,放到谁的头上让它吃头发去。螳螂吃头发?我们从小就听大人这样说,有时确也看到它乌溜溜的嘴里嚼着胡须样的东西,是嚼着玩还是当饭在吃?管它!
月亮从东边山顶悄然升起,岸边的柳树筛下氤氲月色,水气裹挟着鱼腥随风吹来,夜色厚重起来,丰富起来,我们的心也更加活泛起来。小伙伴们提着竹篓子从映着渔火的沙滩上走来了,里面有鱼、有虾、有蟹,和很多的蝉;也有的手捧几个火柴盒,里面爬着挤得满满的灰黄色的金龟子;还有的手托玻璃瓶,瓶口罩着戳了几个小洞的纸,几个闪着莹莹绿光的萤火虫在胡乱翻爬,荧光映得整个瓶子透着幽亮。
忽然,有一种奇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听,悠长的“吱——吱”声从剡溪对岸的桑树丛里响起来了,一瞬间夜空变得空旷朗亮起来,白云也似乎远去了,只剩下深蓝的夜。这么晚了是什么在叫?喔,原来是金蝉,它遍身金黄,在阳光下闪着亮亮的金光,像一个披着金色战袍的武士。它的叫声不是响起在喧闹的白天,而是在将要归于宁静的傍晚,悠长的,空灵的,而又是实在的,一如悠扬的笛声在水面上流淌,这叫声让人心如止水,忘却一天的气短和烦热。过一会,又一种声音从风里飘来,弯弯的、成调的,有起伏的。哦,那是另一种蝉在鸣叫,这种蝉,汪曾祺的故乡以其叫声名之“嘟溜”。这种蝉身躯饱满结实,肤色湖蓝略显浅灰,羽翼透明闪亮。它的叫声就像从很古很远的所在穿越而来,声音里浸润着长亭、古道,还有那连天芳草,让人无端地想到折柳送别的凄凉彷徨……过芦苇丛,又有轻轻的绵长叫声从四围而来,不紧不慢,细细弱弱又铺天盖地,静听就像风从苇叶中轻轻划过,飘逸而温柔,“沙沙——沙沙——”,人行其间,仿佛被包裹在这声网中,啊,原来是纺织娘!月光下你能看到一对鼓鼓的眼睛正认真地泛着淡淡月色的清辉。一颗流星的光亮在水面上悄然划过,消失在静默的溪水深处。我们常忙着在心里默默祈祷,抬头仰望夜空,瞳仁里分明还能看到一汪清水,清澈的,纯真的、向往的,也是明亮的。许个心愿吧,在有溪水、柳树、金龟子、地老虎和萤火虫的夜晚,陨落的星星在冥冥中会帮我们成就心中那个美好的愿望!
夜深了,溪水汩汩,蛙鸣悠扬。竹篓里的蝉攀上篓壁开始用心褪壳,瓶子里的萤火虫扭着绿屁股一闪一闪,金龟子还在纸盒里不知疲倦地爬,好梦翻出竹篓、火柴盒和玻璃瓶子里正慢慢向我们走来……
呀,我们的夏天,我们的昆虫!